她态度坦坦荡荡, 张和才一时怔愣, 竟然没能想出来要问甚么。
旁侧屏风后几度水声, 张和才一扭头,见戚束河抓着块凉巾盖着一只眼, 从后走出来,他反过劲来,指指他道:“你们俩这怎么个事儿”
一句话开了头, 下一句很快跟上来。
“你叫七娘菩萨做甚么她干什么了”
婉铭将茶杯推给他, 先安抚了几句, 又徐徐将李敛如何见她, 如何救她, 如何带她来到这小院安定条理道明。
她说一段, 张和才愣一阵, 她全说完, 张和才僵在桌子边。
他愣愣坐着, 慢慢想起那日李敛坐在他的屋顶上,击着酒坛朗声而歌。
那一日距现在已有些时日, 可它仿若一页书标, 只要张和才伸手抽出岁月, 随手一翻,它便轻易的摊开。
奇异的是, 当他翻开,除了李敛外,他记不起那一日的一切。
甚至连李敛都并不是那么清晰的。
他能记起的, 只是她身上的酒气,她明亮的双眼,她唱得并不很好听,嗓子因烈酒而沙哑,却只顾嘶吼的歌,还有那句不断被重复的“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我欲杀尽天下人,而天下人杀不尽。”
“我欲独善其身,可也不得独善其身。”
“我所学一切俱是错的,但放眼天下,又无处是对的。”
“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
“张和才,你又知不知道。”
“……”
“……”
“实际——”
婉铭忽而出声,张和才一个哆嗦回过神来。
“实际我知晓,李菩萨本不欲再见我。”婉铭淡笑着道:“只她拗不过命罢了。”话落,她扭头瞧了一眼边上的戚束河。
她的笑中有些感恩,不知在感恩谁。
吞咽一下,张和才拿下了捂着鼻的布巾。
“怎么回事”
婉铭道:“束河是我旧日恩客,我出门采买时与他遇上,他知我从良,愿舍家倒入门来娶我,我俩便出街去置办些新货,谁知——”话到这里,婉铭耐不住笑了一笑,“谁知前日我们去一偏僻酒庄采办喜酒,进门便见李菩萨醉仰在柜台边,束河便将她带回来醒酒。”
她又道:“李菩萨醒来知被我撞见了,极为不乐,还嘟囔再有几日便走,彼时便可天涯不相见了,谁知又叫我缠上。”
掩嘴又笑道:“她只不知道我待安顿好了,照样还是要寻她的。”
“……”
张和才脑中过了许多事,张了张嘴,却问道:“她要走”
话一出口,他立时回头意识到今日之事实际是个误会。
既是误会,李敛自然未许他人,自然也不会长留乌江,自然——
“啊……她要走啊……。”
张和才追着自己的话脱口而出,婉铭见他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担怀道:“张公公”
张和才却充耳不闻。
他脑中诸事纷繁踏过,来来回回蹄声哒哒,最响的一事,便是意识到自己误会了。
误会却不是误会了今日之事,而是昨日之事。
张和才想起昨日他在自己院中见到李敛,说得那些话,他问了几句,李敛答了几句,可他问得含蓄,李敛也答得模糊。
他又想起分别见着夏棠与李敛的时辰,冲头的热意慢慢凉下来,终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大错。
她昨日根本还不知呢。
可她今日,却必然已知了。
“……”
在桌旁坐了半刻,张和才感到自己悬在立锥之地,前后左右走不得通,可那死灰般的绝望竟也没有劲提起来了,只能悬着半颗心,半吊子的忐忑着。
一如他的人生。
婉铭见他久久没有反应,本欲上前相言,张和才却忽站起身来,抬脚就朝外走。
戚束河叫他没头没脑地打了一顿,心下不乐,一把拉住他道:“哎你上哪你给我先留步。”
“束河!”
张和才回头,婉铭忙一步追来拉开他的手,又看了眼张和才。
扭回头去,张和才一言不发地朝外去了。
大步走出巷子,张和才的身影在巷口拐弯消没,片刻又现出来。
立在那停了一停,他咬牙从一块砖洞中挖出那壶大登殿,拎回了府中。
回府时张和才本有些忐忑,担心若见了李敛该如何是好,又担心若再不能见李敛,又该如何是好。
入屋放了酒,他踌躇半晌,唤来张林去打听李敛的行踪,府中竟无人知晓,有着那前因在,张和才也不敢轻易去问夏棠,憋得在屋中转了几圈,终也只得作罢了。
无话一日过去,至夜里天挂上朗星,张和才伺候完了王爷,拖着步子打主屋出来,拎灯笼往自己院落走。
走了两步,他忽想起屋中桌上的大登殿,在心中琢磨犹豫,想若李敛已不在了,那壶酒又该何去何从。
想着想着,又低落起来。
走到府中偏园,张和才忽听得瓦檐上几声响动,抬首打灯笼一照,一黑影滚在檐头,下摆轻纱洒落落垂下来,落在他头上半寸。
“……”
仰头呆望了一望,他忽笑了出来,笑中有许多难言之物,加在一起,酿了一壶百味的酒。
他不自觉喃喃道:“可说不是冤家不聚头呢……。”
檐上人听见他言语,动了动身子,睁开半只醉眼道:“……老头儿”
张和才原还笑着,可他听了她唤自己,不知怎么忽慌乱起来,声也不搭,撤了灯笼便跑,头也不回地逃离而去。
快步跑回自己屋中,张和才喘着气掩上门,四下静听。
周围半点动静也无,李敛并未追他而来。
撑着桌沿长出了口气,张和才垂下头,肩胛骨无所适从的凸出来。
抹了把脸,他忽而又低笑起来,笑着笑着,面上却现出哭一般的模样。
撑住的双臂曲松,张和才吸口气闭了闭眼,抬头拿开桌上的大登殿,拖了只鼓凳坐下,抬手去解自己的外衣。
刚解了一个扣,头顶上女声悠悠道:“老头儿,你那什么酒”
张和才猛遮起襟口,仰头而望。
头顶遮檐缺了一只瓦,李敛的脸从那缺孔中现出来,带着笑岑岑的醉息。
她看上去似与早间一般无二,张和才猜不出这态度是因她仍不知他心思,还是因她早已醉了。
“……”紧抿了下唇,他低声道:“你个扒人檐头的小王八蛋……”
李敛闻言哈哈笑起来,身子一滚,打那孔里消失了,房檐上只能听得咯咯的碾压声。
嘴上这般说着,张和才快速系好了扣子,顿了顿,他伸手拎了大登殿走出去,抓梯子爬上房。
刚在檐上现出面孔,他便整理整理嗓子,色厉内荏地斥道:“李敛,快给我把瓦搁回去!”
李敛笑仰着随手一抛,瓦片正正当当贴回了那个缺口。
朝这打了个滚,她探手抓住张和才的腕子,一使劲将他带上来,一手抓过他手中的酒,脚一踢,踹掉了他身后的梯子。
张和才:“……”
“我说,你有瘾是怎么着”
瞧了眼身后的梯子,他收拾下摆小心坐下,李敛并不答他,只撑着坐起来,掀开酒壶盖子嗅了嗅。
“没味啊,则什么啊”
李敛微醺着,嘴里有些缠绊,差点咬着舌,张和才见她这副模样,生恐她顺檐上栽下去,紧着把她朝后赶了赶。
“甚么没味儿,这可是大登殿,见过世面么你。”
“啊!皇字号的酒啊!”
李敛深陷的双眼瞪了一瞪,睫羽起落,笑道:“老头儿,你分我点呗。”
张和才见了她这一副臭不要脸的劲儿,反拿起乔来,冷哼一声道:“分你分你你给我点儿甚么啊”
“放心,放心,不叫你吃亏。”
李敛放下酒壶,一把抓过张和才的手,打怀里掏出本书册塞给他。
张和才的手叫她一拉,浑身都紧起来,臂膀有点哆嗦,可他又舍不得抽回来,只得干咳一声撇开视线,假模假式地瞧着那本书念叨。
“挂枝儿……《挂枝儿》写甚么的”
李敛眨眨眼笑道:“这可是好书啊,很难弄到的。”她扬扬下巴道,“送你了。”
张和才顿了一顿,压不住地笑了一下。
“送、送我了”
“嗯。”
李敛应声抽了手,也没看他,自顾自打怀里变了个小酒盅出来,咬着下唇笑倒了一杯大登殿,举起来对着月光观瞧。</p>
乳酒清中带白,昏昏浊浊,如尘世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