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着她这幅馋样,张和才忍不住笑了一声,小心把书收了在怀里。
收起腿抱坐着,他顿了几息,微偏头凝望李敛。
月下李敛微眯着眼,瞧了杯子片刻,她一仰头,饮下了那一酌白金。
酒下肚几息,她浑身一停。
闭了闭眼,片刻再睁开,李敛长出一口气转过头来,双眸中有一层叠一层水濛的醉色,残忍隐在其后,几乎见不着了。
她忽冲张和才笑了一笑,伸出食指与中指,叠弹了下他鼻子尖,扭身再去倒酒。
“……”
她似是无意识下做了这般事,张和才却因着她这个动作,背上的汗毛猛炸开,连脖子都要烧起来。
他张口欲问她一些事,想要言语,却实在寻不见言语,想要发出声息,却也捕不到声息。
他明明有那么多该问的,可他一句也问不出口。
张和才一时走了下神,待回头劲来,他眼瞅着李敛连饮,忙一把夺了壶道:“我的天儿!我说姑奶奶啊,你慢着点儿!这可不是那槽子酒!”
李敛一气饮了三盅,却一时并未感到烈杀的醉意,只松快垂下双腿,后撑着身摇头。
“无事。”
张和才呸了她一声,搁下酒壶。
二人并排而坐,静默悄然落下来。
岑寂许时,李敛忽扭过头来,挑起一边眼角来,瞧着张和才慢慢笑起来。
她笑容中的醉酣妍丽,套金的战车一样让他丢盔弃甲。
张和才想装作未见到,可他脸上颜色烧得厉害,装也装不好,只得咳嗽一声,结巴道:“你瞧、瞧甚么”
李敛懒洋洋地道:“张和才,你爱书吗”
“啊啊。”张和才反应了一下,顺着她道:“还成。”
又嘟囔道:“问这个做甚么。”
李敛将面孔转向别处,晃着双腿道:“没甚么,想起来了,随口问一问。”
片刻,她慢慢道:“我幼时想,以后若是嫁人,定要寻个书香门第,库藏万卷金的人家。再不济自己撑家,起码也要起个书架,码上个几十本,不看也成,不看也要有。”
笑了一笑,慢慢又道:“结果到头,哪一样也没能成。”
“……”
这句话落,她又沉默下去,胳膊有些不稳当,撑了半晌,缓缓朝后躺倒了下去。
张和才看出来,她这一段沉默,是在抵抗大登殿那峻烈的后劲,他于是也沉默着,陪她一同抵抗。
过了一阵,李敛闭上眼,重新又笑起来,那笑容让张和才看不出她是胜是败。
李敛忽道:“我前几日上街,偶遇了一个熟人,她过得很好。”
又道:“看到她过得很好,我有些不高兴,我本来不该碰到她的。”
慢慢又道:“也不该做好人的。”
“……”
说着这些话时的李敛,又现出了那晚在檐上歌后的脆弱,那时的脆弱令张和才无法言语,这时的却令他感到心肺俱碎。
垂望着她的神情,他无声地一叹。
江湖人四海为家。
江湖人,四海无家。
五指展缩了几下,他的手慢慢的、慢慢地抬起来,试探着探伸过去,轻触了李敛脸旁的一缕发尖。
他的手抖得厉害,也凉得厉害。
吞咽了一下,张和才吸了口气,道:“你……”
他方吐出一个你字来,李敛猛睁开双眼,扭脸看向他,那双隔着水雾的眸中赤火熊燃,烈烈的风刮起来,烧入这世间。
定定望着张和才,李敛轻声道:“张和才,你想说甚么。”
她的双眼灼灼,眸中有幽深的火,还有刀锋一般的等待。
她在等张和才的答案。
可与那赤燃的火相触,刹那便烧净了张和才单薄的勇,尽露出下面的卑怯。
他的手猛然一缩,顿了片刻,干笑一声道:“你、你可别睡了,再受风,又给爷爷我添麻烦。”
李敛仍是望着他,慢慢地道:“张和才,我受风,和你有什么干系”
“……”
她的声音很轻,语气和缓,但张和才感到了平缓中的那股咄咄之势。
这咄咄许并不是推远。
他想。
可若它不是推远,又是什么。
又能是什么。
垂下头,张和才望着缎袍上绣的素花,久久不能生言。
“……”
在这股沉默中,他感到有一股长风无声刮着。
它一直刮起着,时而带动旌旗,时而贴地慢走,时而大做起来,刮出刀锋,卷杀几个人。
而现在,它已刮到尾了。
闭起眼,张和才发觉自己能清晰地看到它,看到它幽冷的风刃,还有它微带缱绻的风尾。
它要走了。
她要走了。
“我要走了。”
睁开眼,张和才猛抬起头看向李敛,心中的慌乱尽数流泻。
“你甚、甚么”
撑起身,李敛吸口气道:“张和才,我要走了。”
“……”
张和才怔忡片刻,无意识般道:“你要走”
他又道:“走去哪”
李敛一笑。
“走出去,走回江湖里。”
一个回字。
“……江湖里”
“不错。”
“又去何处”
“……”
李敛好似为这车轱辘话感到好笑,耸了耸肩。
伸手够过酒壶,她又打怀中变出一个杯子来,倾了两杯,递给张和才一杯。
放下酒壶,李敛与他轻碰了一杯,瓷与瓷相撞,铮的一声,仿若一个尾音。
望着他,李敛平声道:“张和才,很高兴认识你。”
“……”
张和才的手捏着酒杯,捏得指缘泛白。
半敛下眉眼,李敛垂眸饮下了那一杯大登殿。
待到再抬起来,她眸中火灭却,风刮去,支离破碎尽皆藏起,平平展出了一个笑。
怔怔望着这个笑,张和才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攥着,哆嗦着,在手掌上抠出一排月牙样的伤。
李敛笑道:“老头儿,这么好的酒,你不喝”
“……”
张和才没有言语。
李敛又道:“起码杯子还给我吧”
“……”
张和才还是没有言语。
李敛好似也并不期待他的回答,只是将酒壶放下来,收起那一枚空杯,站起身走到檐角去。
抬起一只脚踩着那滴水兽的颅顶,她回过头来,点了一点头。
“张和才,我走了。”
话落,李敛纵身一跃,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从头至尾,张和才一句话都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