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栖风也不否认,笑呵呵地道:“七娘,我哥是个傻子,我可不是的呀。”
“……”
“……”
沉默。
极长的一段沉默。
这段无言的岑寂中,贺栖风忽然感到,一种不曾出现过的情绪自李敛身上散发了出来。
他突兀地想。
她现在,大概是个会哭的人了。
贺栖风认识李敛很久了,比他那个从武侠话本里走出来的傻子哥,还要久得很多。
李敛的身上有种引人侧目的荒凉感,但贺栖风从不曾将李敛当成一个女人看待,不仅因那很愚蠢,更因她从不像。
她如同朝堂上的一些女官,以入世的方式活得出世。
可这一刻,他也如裘藍湘一般,清晰感受到了李敛身上的变化。
她变得像个女人了,而讽刺的是,让她变得像女人的,竟然是个阉人。
贺栖风无声猜想着。
他想,面对着这蓦然而至的刁难,那幅绣像背后,大概是一张为了隐忍泪意而狰狞着的面孔罢。
随着他的猜想,李敛从画后露出面孔来。
她的脸上并没有泪意。
将其中一幅绣像放在桌上,李敛把手按在上面。
她的手小,也白,指甲剪得干干净净,手背的骨骼微凸出来,稳稳地按在桌面上,没有甚么颤抖。
她道:“我选这个。”
巴三把另一幅拿过去,看了眼上面的人像,卷了起来。
他边卷边道:“七娘,你可别赌气。”
他虽这么说着,收起绣像的动作却一点也没有停的意思。
“赌甚么气。”
李敛平淡地笑了一下。
“我早有觉悟。”
巴三的手顿了顿,停了。
“……”
屋外雨声淅沥,闷雷阵阵。
静默许时,巴三猛地又大笑起来,开怀之中豪气万千,声洪如雷。
他猛然收笑道:“七娘,我会叫破袋子老九跟着你,贺老二也会跟着你。”
李敛道:“那么说,这便是我的十个死人了。”
巴三一摆手道:“杀人人杀,活死死活。”
他站起身来,道:“你还有两个问题,你打算问甚么。”
李敛道:“你要知道”
巴三道:“你既要我助你,知道本也是早晚的事。”
此时再要避着他二人已毫无意义,李敛伸出一根只手指,道:“当朝东厂厂公,掌印大太监凉钰迁,当年为何被符柏楠从一个小小狱卒提拔。”
她放下手指。
“孙老爷在哪。”
巴三愣了一下,道:“这就是你想问的问题”
李敛环手道:“不错。”
巴三道:“你知后一个问题,我就能回答你罢。”
李敛道:“我知道。”
巴三道:“那你为何要花这个冤枉钱。”
李敛道:“我没有,后一个问题是问你的,还有一个问题,我先留下来。”
巴三道:“为何”
李敛严肃地道:“我怕把你吓跑了。”
巴三哈哈笑起来。
他点了一点头,既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做甚么动作。
随着他的笑声落下,屋中灯花随着一声嗤响,灭了,屋中的三条人影也随着这一声嗤响,全都消失了。
接连三日,雨仍是不停的下。
大雨淹没了黄土的道路,土坑淹成了泥坑,护镖人马被迫在客栈滞留下来。
和说翻脸就翻脸的老天爷不一样,巴三是个说话算话的人,他不久便带李敛去见了孙老爷。
三个人三匹马,顶风冒雨,拂晓晨奔了三十里路,去到前面大镇甸中一巨大的赌坊,李敛在那花了一百五十两银子将欠账的孙老爷赎出来,又花了五十两叫他引路。
三人又顶风冒雨的奔了十里路,才在大山之中一个狭窄谷道的坑洞前停下。
孙老爷说了声:“等着。”接着趴下身子,顺着泥水爬进了洞子里。
三人在洞外的大雨中立了不多时,洞里很快传来沉沉人声。
那人道:“问你的问题罢。”
李敛将银票叠起来,两指夹住,使内劲朝里打进去。
她当先道:“当年权盛一时的大太监符柏楠,为何要提拔无名的凉钰迁。”
大智大通沉默了一阵,道:“邙山白门。”
李敛的唇抿了起来,神情有些微妙。
片刻,她轻笑一声道:“你知道我问这个问题,只是为了探查你是不是真的大智大通。是不是。”
大智大通道:“不错。”
他又道:“你的银子还够两个问题。”
李敛听懂他言外之意,不再问废话。
吸了口气,她道:“前朝洪夏三年时,大太监符柏楠血洗宫闱,篡杀一龙双凤,扶正皇女夏觅玄当朝。这是真的么。”
再度沉默许时,大智大通吐出两个字。
“不是。”
【轰——!】
天上猛地一道闷雷。
雷声炸响,劈碎这一个字,劈开一个秘密。
就着这雷声,大智大通道:“前朝女皇育有七子,二子早折,余五,符柏楠杀其中之二,一为五公主夏平幼,一为七公主夏倾颜。其中七公主夏倾颜本应得天龙正位。符柏楠为夺权,杀夏倾颜以牵制女皇,又命手下杀女皇爱女夏平幼以绝根,然他手下一名唤许世修的少监与太监凉钰迁合谋私纵,从皇宫侧角门放走了五公主,使其流落民间,至今已有三十余载。”
“……”
李敛的五官紧着,脸白得如同远山的雾。
秘密轰轰而落,响雷一般扎穿她的天灵盖。
“你还可以问一个问题。”
“……”
李敛的手垂在身侧,紧紧攥着。
静默许时,她问道:“那日私纵五公主,必有小黄门守门,那个黄门的名字是什么。”
大智大通道:“张富安,此人自幼入宫,活得不长,二十年前便已死了。他只有一个干儿子,那个人,名叫张和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