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和才问道:“你便如何了”
他的身后没有动静。
他的神思从旧日抽回来宁待, 等了一阵, 才渐渐觉出眼前的黑暗是凉的。
那只细而小的手能遮蔽他的天日, 可却又在这遮蔽之时,泄露出凉意来。
张和才分神回想, 他想起她醉酒时的手,杀人时的手,它们都是安稳与温热的, 从不这样凉。
顿了顿, 他慢慢也抬起手, 按搭在李敛的手上。
李敛轻声笑了。
她终于又开口:“我曾有一个六师叔, 名唤白隐砚。旧时在师门里, 我俩逐日放鹰, 脾气最相投, 但她后来下山去, 渐渐不常回来了。再后来入了世我才知道, 她去了京城,开一间馆子, 也跟了个太监。他们后来双双神隐了。”
她话中的那一个也字, 让张和才喘不上气儿来。
顿了一顿, 李敛慢慢地道:“张和才,这是我的一生。”
“……”
长息几回, 张和才感到自己腿肚子打颤,有些站立不住。
这是真的么。
这风,这声, 这黑暗。
这些可是真的么。
“你是……”张和才吞咽一下,紧着喉咙道:“七娘,你是甚么意思”
身后人闻言轻笑一声,忽然撒手放开他,飞身踏檐而去。
张和才慌了。
“七娘,七娘!李敛!”
他双眸被捂得久了,眼前模糊一片,只得使劲儿眯着眼睛,追着那个飞檐走壁的影,仰着头,朝前跌跌撞撞地跑,扯着尖细的嗓子喊叫。
他太怕了。
他怕李敛的话中意思是作伪的,怕她像当初那样,说完了便说完了,便隐遁而去,再不现身。
他更怕李敛不过是他满地撒的癔症之中,轻飘飘的一个幻影。
他不断地喊,不停地追,喊得嗓子破了音儿。
那条影子终于停下来,却只悄悄隐在檐上影里。
“你追甚么。”
她低声问。
张和才撑着墙走到那片檐下,气喘吁吁地道:“你、你跑甚么!”
李敛不言语。
张和才尖声道:“你下来!”
“……”
片刻无声。
张和才真是怕极了李敛的无声。
略略喘气,张和才撑着墙,仰着头,尽量压住嗓子,让声音软和下来。
“七娘,七娘,我的乖乖小祖宗亲娘啊,你可别跑了,算我求你,我求你了你就下来吧,啊下来吧,快点,你快下来!”话到最后,张和才急得将七念成了亲,嗓音又高扯起来。
李敛叫他逗乐了,蹲下身子嗤嗤地笑起来。
要在搁平时被李敛笑了,张和才必要暴跳如雷一番,便是不跳脚也得捉着她骂上两句,可现下,他心中却因着这几声笑松快下去,手也抖起来。
他眼见李敛笑完了,直起腰来,手一撑,顺着墙头就攀下来。
攀到了墙的另一侧。
张和才炸了。
看不见她,他急得抬手就拍就打,砖墙上的碎土随之而落,扑扑簌簌落在地上。
“七娘你别走!七娘!七娘——李敛!李敛你个小王八羔子!挨千刀的!挖人心的小冤家,你丫混蛋的给我——”
一只手又绕从背后,捂住了他的双眼。
“你骂谁。”
她话有点硬,声音却带笑。
张和才浑身一顿,这回半点儿也没犹豫,摸到她的掌心一把抓下来,猛转过身,大睁着两眼,使劲儿探着去观瞧,去打量,手也四下摸索着,试试这儿摸摸那儿。
李敛默然的任他施为,张和才的手打臂上探触到右肩头时,她一个错身避过去,不教他触碰,只挑着嘴角,眸中笑意藏住一如往昔的残忍。
见张和才这般紧张她,她实在快活极了。
“怎么着。”李敛笑道,“怕我没了”
张和才却连和她斗嘴的劲儿都没了。
他好似终确认了李敛是真的,渐渐的放下心来,紧握着她的手,半弯下腰,闭着眼喘气。
低首望了他片刻,李敛脸上的笑消却了。
她也同他一齐弯下腰来,和张和才的头相抵着,垂眼看着两人交握的手。
过了一会,她低声道:“哎,老头儿。”
张和才抬起眼皮横了她一眼。
“叫谁老头儿,爷爷刚而立。”
李敛嘿嘿笑了两声。</p>
笑过了,她像诉说一个秘密那样,轻言细语道:“我说,这才俩月不见,你可越发见老了啊,怎么还瘦了,抽抽得和根扫帚棍儿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