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雪袖中的手摸出药瓶, 正准备为左煜上药,忽然听到颜淳的声音。
她吓得身子都僵了, 望着伤口忧虑道:“师尊, 这……食铁巨兽的毒可有解药”
崔雪抚伤的手攸地顿住, 略一思量,放下触在左煜伤口上的手, 返身将药瓶递给颜淳, 笑道:“有,你既如此关心你师弟, 便来为左煜上药吧。”
左煜愣了, 偏过身来看崔雪, 却见她已经转到一边坐下了,眼睛还望着颜淳和自己轻笑。
左煜心里一堵, 总觉得那眼神不对。
颜淳却并未多想, 直接接过药瓶,毛手毛脚地打开。
魏段见此,糙汉子弱着声音插了句:“这次是徒儿错了害师弟受伤,要不徒儿来给上药”
颜淳愤愤地瞪了魏段一眼, 骂到:“你这粗手粗脚,上药还不给人伤口上戳个洞出来”
崔雪补充:“你师姐说得有理, 这种事女子总要细心些。”
魏段腹议:说他粗手粗脚, 师姐不见得比他好多少……
左煜眉头微微皱起来,眼看颜淳的手就要趴到自己背上,他却忽然一转身, 微微后退一步把衣服往上一拉,笑着接过颜淳手里的药瓶,笑眯眯道:
“这伤口有毒血,莫污了师姐的手。这种小事还是我自己来吧。”
颜淳望着左煜的笑脸纳罕,不由自主道:“怎么突然这么开心,傻啦吧唧。”
这去猛谷的一路他表情可都是不咸不淡的,虽说清疏有理,却总存着距离,从没有哪一刻笑得这么欢快。
左煜嘴角一抽:“……”
魏段心里道:因为这小子只在师尊面前装兄友弟恭同门友爱,一离了师尊这小子立马就把他门牙都揍掉了一颗!
——虽然也有他主动招惹的祸……
崔雪见左煜这番动作,心底直叹:何苦不好意思,无人岛传信传得那么开心,若非被她逮到,这俩人还指不定怎么千里传情,如今倒还羞涩了。
瞧那脸上,红晕都还没散呢。
她一副过来人的心态,暗叹这些小年轻之间单纯美好的小心思,不过见她们发展上正轨,她不由得松了口气。
崔雪对魏段道:“你也知晓你这次错了,以后切不可在正事上贪图小便宜,这是要命的事,知道了”
大老粗再次跪地认错:“徒儿知错。”
“不久后宗门排比了,你……去准备准备,这次如果能打败肃清峰那个瞿天麟,就算你将功补过。”
魏段眼底登时冒出火气来,重重点头。
崔雪道:“你们先回吧。”
这就走了
左煜不由看了眼崔雪,后者却望着她手里的茶杯,他嘴巴微抿,看了崔雪一眼,眉毛纵在一起,脚尖刚转,却听崔雪道:“左煜你留下。”
虽然不知究竟为何,但他心里莫名一松,这句话叫他升起一股难以名状的喜悦,一直冲上脑门,揉散在他眼中成了万点星河。
“师尊有事”左煜乖乖地冲她笑,手上不由捏紧了药瓶。
崔雪转身走到椅子边上随意坐下,打量着左煜,道:“用了本命功法了”
左煜愣了愣,意识到师尊问的是猛谷深渊的事,他惭愧地垂目,点头。
崔雪:“嗯,情有可原,无妨。为师的意思是在你功法纯熟之前尽量别用,以防被奸邪之人察觉,却不是让你完全杜绝它。能用它来保你一命,是好事。”
左煜点头。
“是你救了魏段”
左煜毫不犹豫道:“师尊说了要同门相助,况且当时他手中结晶竹米也跟着掉下去了,徒儿便出了手。不过还好,食铁巨兽要操控起来不难。”
崔雪欣慰一笑:“你这孩子,倒真懂事。”
哪知此话一出,左煜瞬间垮了脸,颇为抗拒道:“徒儿早不是孩子了。”
崔雪眼睛亮了,佯装随意道:“是啊,大了。说起来,颜淳也只比你大三岁,她又是你师姐,你们二人相处可以更随意些,上药这种事不必拘谨。”
左煜皱眉,不知崔雪为何忽然说起这事。
“伤口疼吗”
左煜摇头,摇了一半,又点了两下,随即更大幅度地摇起来,见师尊看着自己,他干脆道:“不疼。”
他又不是小孩,这点痛当然忍得住,何况是在师尊面前。
“那好,你先下去吧。”崔雪挥手,把左煜挥得懵了一瞬,犹豫片刻,捏紧的药瓶还是松了,心里有些怪异的难受——好歹曾经他受伤,师尊都会帮他上药,为他顺脉调息,今日却冷淡了许多。
食铁巨兽的爪子厚且尖利,又带着毒。如今背上这么大一个口子怎么可能不疼他原先是想着不让师尊担心,干脆强行用灵力止住鲜血换了衣服才回来。没想到颜淳还是把这事抖了出来!
他瞒着师尊不让她担心是一回事。
可师尊知道了却依旧不担心……这却是另一回事了。他双唇抿起来,转身慢慢朝云湖居门口走去。
果然是要关心的人太多了,便不再像从前那样专注自己了……
眼看就要走到门口了,左煜速度慢下来,手上的药瓶捏得更紧,脸色有些阴郁,心一横就要抬脚往外边走。
正这时,崔雪忽地喊了句:“等等,你回来。”
左煜转头,脸上那些不高兴的神色瞬间被收起,转过身,脸上表情依旧不大明朗,他低声,“师尊”
“回来。”崔雪语气覆霜,面色十分难看。
左煜心里一凉,不晓得哪里竟叫师尊不开心了。
这还得了,不仅不为自己受伤担心,还生了气……他情绪陡然间低沉下去,就连装笑都不成了。慢慢平静了脸色,走到崔雪身边,低声道:“师尊。”
崔雪不喜,“衣服脱了!”
左煜瞪大眼睛,猛地抬头,惊得说不出话来。
“还拖快些!刚刚让颜淳给你上药你不要,如今黑血都浸湿衣裳了!”
心情大起大落间,他脸上表情一时间反应不过来,似乎想笑,嘴巴却还瘪着,眼里惊异还没散去。于是整个人显得有些木讷:
“师,师尊啊,徒儿说了自己回去上药……”他语气认真,把刚刚他说的话强调了一遍。
他觉得他很坚守原则——他不能在师尊面前言而无信啊,但是如果师尊吩咐的话,他还是会听的。
崔雪果然吩咐了,语气带了点细微的不悦:“这才多久没见居然跟为师生疏了。罢了,你若不喜,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今日是看你受伤严重,且忍忍。”
左煜一听立马急了,匆忙道:“师尊误会了,徒儿没有和师尊生疏,只是怕污了师尊的眼……我…徒儿……”他似乎着了急,忙不迭地松了腰带,脸都急红了。
崔雪瞧见他这样,悄悄抿唇笑开,等他把苍白结实的肩膀露出来,黑乎乎血淋淋又狰狞可怖的伤口摆在她面前时,她立马笑不出来了。
径自从左煜手中拿过药瓶,面色严肃,因为左煜站得笔直,伤口又是朝里边的,撒下去的药粉掉了大半在地上。
她停下手,创口太大,未免浪费,她对左煜道:“这边来。”
左煜跟着过去,转过正堂侧门,却看见里面……素雅白净,莲香淡然——是师尊平日小憩的地方。
他心里鼓了鼓,胸腔里涨着一团热气。
“师尊,这是做何”不晓得为什么,他脸上薄薄的一层红晕始终没消下去。
他只当自己是面对师尊不好意思,这种不好意思是情有可原的。
崔雪下巴点了点,对这那张平日自己闲躺的木床,淡淡道:“上去趴着。”
左煜头皮一炸:“……哦。”他身子发僵脑子发懵地走过去。
靠得越近,越是觉得这个屋里的莲香气息越发明显起来,他似乎有些紧张,身子挂上一层薄汗,连他身上的气味都变成了清莲之气。
左煜走到床前时还顿了顿,倒是崔雪急得催促。他干脆躺上去,腋窝支着布枕,脑袋全然藏在床帐带来的那一丝丝的阴影中。
他有些自我安慰地觉得:这么黑,应该看不出来他脸上的色彩,不妨下一刻就听崔雪道:
“又不是第一次,你羞个什么你去试炼塔受伤重了,还不是我赶去为你疗的伤”
一听这个,左煜立马反驳:“可那时没有脱衣服……”惊觉自己语气有些强硬,他闷声闷气加了个个字:“……吧。”
崔雪忍不住笑了声,手上动作细致小心。
左煜鼻间充斥着这股叫人安心不已的香气,后背上那人动作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他,背上时不时被清凉的手指触到,就犹如蜻蜓在他平静的心湖一点,又一点,湖面微波层层,浪漫旖旎。
崔雪给他上完药再用灵力帮他稍微清理了一番毒素,统共也不过用了一刻钟,可等她一切完毕准备唤人起来穿好衣服离开时,却见人已经闭了眼睛睡去了。
崔雪叹了声,听魏段讲那绵延无尽的食铁巨兽,左煜的魔神融魂决虽能掌控万物的神识精魂,可终究太多了,他尚且没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能逃出来已经是万幸。
如今这眉间的疲累,想来是精神力消耗过度了。
她帮人拉好衣服盖了一层薄被,自己去了云湖居后方的乐天殿。
乐天殿……
崔雪笑了笑。
她在左煜进试炼塔这半年,总算是把乐天殿的几百间屋子填了一半,剩下的……慢慢来,反正迟早是要满的。
乐天殿大门,崔雪专门为这几百间石殿立了一座门,有人肃守在此。
那人修为浅薄的,显然是个半道出家的二吊子,绝不是卓雅门的弟子。可二吊子长得英俊刚朗孔武有力,手上拿着一把,腰杆挺得笔直,面色严峻平视前方。
他远远见了崔雪,立马恭谨有礼得弯下腰,笑容满面:“主人。”
叫了半年,可这称呼还是叫崔雪不适地闭了眼睛。不过思来想去,他也不是卓雅门弟子,自己于他又有救命之恩,喊自己一声主人实在是无可厚非。
崔雪淡然:“里边情况如何”她指的是乐天殿石殿里边那些人。
“还算安定。”
她暗自点头,还算安定也就是说还没完全安定。她语气凉薄:“既如此,那我就不进去了。”
崔雪连大门都没踏入,心累地望了眼里边重重复重重的石殿,转身拂袖准备而去。
身后俊朗男子却唤了声:“可是主人,”
崔雪脚步顿住,眉头蹙起,似乎知道男子要说什么,双眉间有些恼火。
男子继续道:“他们中一部分还算安分,但不乏想要……咳,不乏想要见主人您的。”
崔雪声音冷下来:“那就等他们全都安分了再说!”
说罢,她颇为不悦地转身。
男子立马噤声,半路却又悄悄抬头看向那道飘然若仙的白色身影,很快又恭谨地垂首。
崔雪离开后,那个俊朗男子身后忽然跑出一个眉若青柳的男子,冲着崔雪离去的方向大声喊:“主人,主人——我愿意服侍主人——主——”
声音戛然而止,那位俊朗的守门男子要命地捂住他的嘴巴,恶狠狠骂到:“你他妈要害死我”
崔雪隔老远都听见那一声嚎,眉毛跳了跳。还好她给乐天殿隔了音,旁人听不见这声音。
这乐天殿改造还没完成,像这种意图爬上她床走捷径的男子不少,只能等他们被改造完了崔雪才能松一口气。
左煜这一觉睡得极其安稳,一觉从青天白日睡到月明星稀,幽幽转醒的时候,甚至不大愿意睁眼。
又眯了会,神智幽幽转醒,这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他睡了师尊的床,师尊去哪了
他下意识往自己旁边望了眼……
“……”猛地一捶自己脑袋,恼羞成怒地骂了句:“师尊怎么可能在这儿!!”
真正是莫名其妙了!
他占了师尊的睡处,师尊必然是去其他地方了。眼睛溜了一圈,满屋子都不见师尊的身影,只看见这座整洁简单的小屋,嗅着淡淡的萦绕清香。
他喟叹着舒了口气,迷迷糊糊地又闭了会儿……等他再次睁眼,窗户外边已经有了浅薄的晨光,透过窗户歇在他脚那边凸起的被子上。
左煜脚尖鼓了鼓,那光跟着一跳。
他心情极好,一醒来嘴角就不自觉地挂着笑,颇为享受地窝在被子里欣赏着窗外风景——半开半掩的窗户外是漫天漫地雾气,笼罩在湖光山色之间犹如一层轻软温柔的被子,一大片莲叶与雪白的莲花被晨风吹拂得轻轻摇晃,温柔至极。一如他身上盖着的这件……
左煜正盯着外边发愣,耳朵里忽然钻进一道女音——“师尊。”
左煜呼出一口气,想来是颜淳来找师尊有事,师尊这一夜也不晓得哪去了。
“师尊”外面又喊了声。
左煜纳闷,这云湖结界没有师尊的允准,别人根本进不来。颜淳能进来就说明是师尊打开了结界,两人应该约好了有事谈才对。怎么现在颜淳像是在找师尊
待在床上总归不好,他收拾着慢慢爬起来,因为伤在后背,他动作缓慢不已,加上他下意识对这张床上的东西珍重爱护,这动作就显得更小心翼翼了。
“师尊!师……呃!!”
左煜一抖!正艰难弯腰叠被的手顿住,被子从手边上滑下去,上边被人躺过的褶皱还没来得及抚平。
左煜:“……”
纳罕了,他怎么会有点心虚……
如果他没记错,师尊上一世极其小心,不仅云湖居有结界,就连她的卧寝都是有结界的。所以他才能这么堂而皇之不紧不慢,可……颜淳现在就站在门口……师尊没有设结界……
左煜扫去心里那些杂乱心思,理了理脸上的表情,自然而然地转过身,礼貌地打了声招呼:“师姐早。”
他很自然!太自然了!
颜淳还呆滞在门口,嘴巴抽了抽,半晌也没抽出句话来,最后只能顺着左煜的话,跟着招呼道:“左煜啊,早啊……”
两人间距离不过一丈,偏偏空气像是凝结成了块,两人嘴巴都被冻僵了,尴尬变得越来越厚重。
左煜也不晓得为什么他会莫名其妙地心虚,见颜淳状似误会深重,左煜眉头轻轻皱起,他率先道:“这房里只有我一个人,师尊不在。”
他的意思是,他和师尊……咳,不是那个的……却不想他仅仅是这样解释一句,心脏却骤然加速狂跳起来,他不着痕迹地伸手摁住,眉头皱得更深:
“我不晓得师尊去了哪,昨夜我睡过了头,师尊便收留了我。”
颜淳木讷地呃了声,双目只盯着左煜身后那张床……上的凌乱痕迹,随后,眼睛如同生锈了一般僵硬地移到左煜尚且没来得及扣完整的外袍上,他里衣还漏了半截在外边。
左煜见颜淳这模样显然是没有听进去,顺着她的眼睛往下——
“……”他心情霎时间变得复杂了:这是昨天师尊帮他上药才解开的衣服,后来他睡着了,根本没把它系好,在床上滚了一圈,自然显得皱巴巴的。
左煜坦然地将自己弄整齐了,再次道:“师姐思维太过富余,当初臆想了师尊和申离长老还不够,如今难不成还要转移到师弟身上了”
颜淳也反应过来,自己表情太过震撼,铁定叫左煜不欢喜了。她解释,语气依旧难逃尴尬:
“师,师弟啊……左煜,呃,没……师姐就是,嗯,这许多年来都没见过谁出现在师尊寝居里边,一时间惊住了……”
她道:“师尊的为人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你放心,放心哈哈,哈哈哈——我只是吓的。”
左煜抿唇,自顾自转身把被子叠了个整整齐齐。
颜淳其实真没想歪,毕竟在她脑中,师尊这人根本不晓得“情”是什么。所以她和申离老儿被传了那么久的言论,她却理都没理,谣言渐渐就淡下去了。
最后她也渐渐看出来师尊是没这方面的心思,或者……根本不懂呸呸呸,师尊能有什么不懂的!
肯定是师尊不屑于情情爱爱的羁绊,对道侣这玩意也根本没有诉求——毕竟师尊一直冷心冷性的。
所以对卓雅长老时常显露出来的有意拉进距离的举动才会无动于衷吧。
说实在的,刚刚进屋那一刹那,在师尊常年卧躺的床铺边上看见一个貌似男子的生物,大早上的,她只是觉得自己见鬼了。</p>
一不小心就把这个背影想成师尊在乐天殿养的那些“男.宠”,她还以为是他们被师尊放来了云湖居……不过仔细一想也不对,师尊从来不会私下见这些被称为“男.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