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佐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
晚霞绮丽如上好的蜀锦, 他躺在雕花拔步千工床上, 映入眼帘的是白底满绣五色草虫纹的纱账,熹微的日暮余晖透过帐子照进来, 给室内镀上一层浅浅的金色,殷佐伸着肉嘟嘟的小手揉了揉眼睛,他往日睡得拔步床挂得帐子上绣的幼犬嬉戏的图样, 跟眼前大不相同,一时不知身在何处有些疑惑坐起身来,慢吞吞的爬下床。
“殿下醒了, 可有哪里觉得不舒服么”芍药原本守在外头做针线, 听到屋里头响动忙不迭的进来看, “我在灶上炖了冰糖莲子银耳羹,殿下可想尝尝”
“芍药姐姐, 我哥呢”殷佐还有些睡意懵懂, 趿拉着鞋子穿过铺着栽绒蓝底松鹿图毯的地面, 到了秋日里天气渐渐寒冷,端静殿这头都铺上了厚厚的毯子,殷佐踩在上头软乎乎的连一点儿足音也听不见。
“您喝醉了, 殿下便让人将您抱着到了后堂来先歇着, 几位殿下在前头又喝了几轮, 连几位公子也醉了, 殿下这才安排着一一将人送走了。他今日也喝得微醺,等酒意过了便先去泡澡去了,恐怕还有一会子才会过来, 您前头也没吃什么,这会子饿了,到不若先吃点儿粥垫一垫。”芍药轻声笑了,服侍着他换好衣裳,“您先头的衣裳上头都沾染了酒气,殿下怕您穿着不舒服,便吩咐婢子将他年幼时候穿过的衣袍翻出来,婢子正改着呢,还有两三针便收线了,您且试试大小合不合适”
“好。”殷佐乖乖点了点头,“芍药姐姐倒不必这么麻烦,便是大一点儿也没什么,往后我还会长高的。”
“哪能这样不经心呢。”芍药笑道,手中动作不停,一时收了针,用剪刀剪了线放在一旁,站起身来,将手中大红底子绣缕金竹叶纹样的袍子展开,她手艺在景仁宫里不算出众,但简单修改一下尺寸却也难不住她。
“芍药姐姐手艺真好,我瞧着大小十分合适呢。”殷佐穿上衣裳对镜自揽,他近来个子长高了些许,比之前世多了几分婴儿肥倒是显得十分可爱,殷臻比他瘦削一些,但骨架子张开了如今改小了给殷佐穿大小也合适,反倒是显出另一种风格来。
“殿下不嫌弃就好。”芍药微笑,一旁的小宫女忙端上炖好的羹来。
殷佐倒是真的饿了,三下五除二便喝了一碗。
“吃慢些,小心烫着了。”殷臻沐浴之后换了一身半旧的浅青色缎面竹叶纹长衫走进来,她头发半披散着,还带着湿乎乎的水汽,显得他的眉眼都温柔了几分,与素日里周身气势骇人的样子大不相同。
“哥,你也尝尝,这里头的莲子炖的软软烂烂的,我觉得挺好。”殷佐不若一般的小孩儿,他偏爱一些炖的软的烂的食物,上回子便教皇贵妃笑他生了一副老人的牙口,偏他吃惯了,越是大了也没有改过来,见殷臻进来,小孩儿殷勤的替殷臻舀了大半碗银耳羹,而后端给他。
殷臻在他对面坐了,对弟弟殷勤小意的服侍还是觉得很受用的,他一面吃着,芍药站在他身后一面用帕子替他绞头发。
殷臻不紧不慢吃着银耳羹,等了一会子见头发半干了,微微挥手,芍药领着侍候的宫人退下,将这一屋子空出来给这兄弟俩。
“酒醒了”殷臻吃了银耳羹,用帕子不紧不慢的擦了擦嘴角,这才微微抬了抬眼皮看了看将下巴放在桌子上,一双杏仁眼眨也不眨的瞧着自己,明显有些许仓皇的殷佐。
“醒了。”后者教殷臻的眼风一扫,登时乖乖的坐好,两条藕节似的小胳膊一本正经的背在身后,他前世见过他大哥处理公司事情的时候,表情越是放松心里火气就越大,这时候瞧见殷臻这样对着自己只觉得全身皮子一紧。
“昨日行酒令,你还记得么”殷臻瞧他这幼犬一样冲着自己撒娇的模样,一遍又一遍的在心里提醒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心软,这宫里头往后还不知道有多少事儿,他并不能时时刻刻都盯着殷佐,与其让这个弟弟往后在旁人手上吃了苦头,到不若让他在自己手上就学着些许教训。
“记得,行的‘少年’令。”殷佐乖乖的回答道。
“你原是做令官,后来自己也说了,可记得说的是什么”殷臻看他。
“记得。”殷佐点了点头,坐在凳子上,两只小脚一来一回的踢着,“是梁先生的《少年中国说》。”
“这梁先生是何人,你是从哪儿见过得这《少年中国说》如此肆意汪洋、气势浩荡的文章,不该是无名之辈所做,可我翻遍了先秦诸子百家之说,秦汉之文赋、唐诗宋词元曲……竟没有听过这人,也没见过此文。”殷臻装作不经意的问道。
“……”殷臻的话很轻,可落在殷佐耳中却恍若惊雷,一张小脸在瞬间变得煞白煞白的。
这么长的时间他也知道他哥还是他哥,一些龟毛的习惯没有改变,可他哥却不像他还有着前世的记忆,这些年在宫里,纵然皇贵妃和殷臻将他保护的很好,可殷佐还是明白此世与上一世大不相同。
他前头还见过欺负八弟的嬷嬷,后头这人不见了,他以为是撵回家去了,就如前世最初照顾他的护工,因为不仔细害的他病了一场,教爸爸妈妈辞退了,可有一次不经意问起来,周围人都闭了嘴不吭声,还是红曲教他追问不过只得悄悄告诉他,宫里头因病因事故每年都要折了不少人,让他别惦记着。
那是他第一回觉得可怕,回头病了一场,皇贵妃守着他守着许久,他再醒过来,便告诉自己往后行事要越发慎重,可到底日子过得松懈,原本有些许紧张的情绪也早就丢在了脑后。
殷臻有自己的来历,前头又遇见徽音,这酒宴之后殷佐这样一背诵他便忍不住怀疑这弟弟的来历,回头一想便觉得处处都是破绽——再小的婴儿天生都是依赖母亲的,哪有瞧着自己便伸手要抱,死活都不分开的</p>
又想想他小时候,自己说简单的话他也能有一定的回应,这哪里是什么都不懂的婴儿,只怕是囿于身体,不能说话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