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华宫正殿居中, 与寝殿接连, 两侧分别是两个偏殿,这西偏殿便是当初几个孩子还小时一起住的地方, 后来她们渐渐年长,也就将更宽敞的东偏殿收拾出来给两个小丫头住。
如今李陆住的这间西偏殿寝房, 便是自他出生起就一直住着的那一间,只不过这些年按着他和小皇子的喜好, 又略微修葺过一些地方。
此刻已经夜深,他寝房里床榻边的灯火, 还留了几盏没熄,忽明忽暗的,莫名添了一丝幽深的寒意,又像狂风暴雨前的宁静。
赵仙仙方才已经准备要睡了,所以身上只穿着中衣,云鬓也是松松地绾成一个髻。
她眼眶微红,一言不发地呆坐在床沿, 愣愣怔怔地望着李陆, 满脸都是难以置信。
李陆觉得自己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愈发堵心了,于是又再接再厉地讽笑道:“母妃不,如今应该是皇后娘娘, 儿臣都忘了恭喜您登上后位了, 今生您的日子过得顺遂, 莫不是半点没想起儿臣了”
赵仙仙抿着唇, 秀眉紧紧地蹙着,手用力地攥着衣袖,也说不清自己是个什么心情了,眼泪吧嗒吧嗒地落下,哽咽地呢喃了两声“陆儿、陆儿”
她一直都在悔恨前世因为难产无法再生养而迁怒于他,对他视而不见,其实后来她也是有过改变的,只是她那时满脑子想着要讨好皇帝,见他面色稍有不悦就立刻收回对儿子的关心。
最后母子之间疏远冷淡,如陌生人一般,还给了沈岚机会重生后她最先想到的,也是要好好疼爱他、保护他。
如今她们一家子都如设想一般过得美满和谐,却万万没想到,前世那个冷漠叛逆的李陆也重生了
李陆见她与自己独处都要百般伪装、矫揉造作,心中怒火更甚了,冷冷一笑道:“前世您命人在儿臣的日常吃食里下毒,儿臣临终前就已经知道了,只是碍于生恩没有处置您。”
他想起那时自己痛苦地窒息而亡,死死地瞪着眼闭不上,整颗心都像浸着苦胆汁里一样,绞尽脑汁都想不通自己的生母怎么能恶毒无情到这等地步
“您重生后又是机关算尽,却怎么都想不到儿臣也跟您一样重生了吧儿臣这一世定会在父皇面前揭开您的真面目,绝不会再让您再”
赵仙仙心一下子凉了半截,这才知道他对自己的看法,心里又是悲恸又是恼怒,贝齿紧咬着毫无血色的下唇,颤抖着手,用尽浑身的力气,重重地甩了他一个耳光。
猝不及防地被这个平日素爱伪装柔弱的母亲扇了一巴掌,脸上火辣辣的,他捂着脸又嗤笑了一声,“皇后娘娘这是恼羞成怒了”
他正想再义正言辞地大说一番时,门突然被敲了两下,就被推开了,屏风外传来皇帝低沉浑厚的声音。
“这么晚了,仙仙怎么还在这儿”皇帝一推开门就朝里头说话,又绕过酸枝木六扇曲屏风,阔步走到床边。
却见坐在床沿的赵仙仙,只穿一身单薄的天青色素绉缎中衣,小脸惨白惨白的,一双眼眸泪如雨下,瞳孔却有些涣散。
而坐在床里头的大皇子李陆,则是捂着脸,垂眸面无表情。
皇帝呼吸猛地一滞,没想到自己见到的是这样的情景,心里倏地一阵剧烈疼痛。
他压下心底翻滚的情绪,温柔地俯身抱住她,在她耳边轻声问:“仙仙这是怎么了可是这不省心的李陆犯了什么事让你伤心了”
赵仙仙转过身埋进他的怀里,这时候见着他,心里头的委屈与难受愈发像狂潮一样涌动,她渐渐泣不成声,双肩不停耸动着,将他还没来得及换下的玄色龙袍都晕湿了。
皇帝有些云里雾里,轻拍着她的后背让她顺顺气,又见她只一味地哭,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急得团团转。
他顿时拧起眉心,本就生得刚毅的脸庞紧紧绷着,目似剑光,深邃犀利,盯着李陆一副要将他抽筋剥皮的模样:“你都多大了,还这般不懂事,明知你母后身子娇弱,大半夜的让她为你伤心”
李陆被他骇人的眼神慑住,倒吸了一口气,心里忽上忽下的,随后又心想,既然都来齐了,索性就将前世的事情一一说清楚,不然自己总是没办法控制这个身体,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又沉睡过去了。
“父皇英明神武一世,却一直没看清自己的枕边人,是个多么可怕的女子。”他努力稳住语调,让自己显得泰然自若,“父皇知不知道,她前世为了后位谋害陈皇后,在您驾崩后更是起了谋逆之心,设计毒害儿臣”
他被皇帝莫名其妙的一声冷笑打断了,随后又翕动了几下嘴唇,有些说不出话来。
“你说再继续说,设计毒害你做什么”皇帝动作轻柔地松开了怀里的赵仙仙,揪着李陆的衣领贴近他,满脸愠色,一字一句都满是冰冷与威怒。
“陛、陛下”赵仙仙抽抽噎噎地喊着,平日里鲜少见他这般浑身煞气的样子,不由地心生怯意。
“嘭”的一声,皇帝将坐在床上的李陆单手提了起来,往地上一摔,又伸脚重重地朝他的胸口踹了一脚,犹觉不够,还打算要继续多踹几下。
李陆这个身子才七岁大,生生挨了他这么重的一脚,当即就无力地瘫倒在地上,一滴滴豆大的冷汗从他的额头上滴落,眼前一片漆黑,耳朵嗡嗡嗡地响个不停,整个人疼痛得失去了知觉。
赵仙仙泪痕斑驳满面,惊恐万状,又见皇帝欲要再动手,急忙抱住他的腰身哭拦着:“陛下别再打了”
皇帝停下动作,肃脸抿唇,心知自己方才太过冲动,竟把平日里的克制都抛到了脑后,还把她给吓着了。
赶紧心疼地搂住了她,低声哄道:“仙仙不怕,他就是欠教训,朕前世最大的过错就是没有好好揍过他,让他养成了这般不知天高地厚的愚蠢性子。”
又极快地瞥了倒在地上的李陆一眼,眼底的情绪比冰碴子更加渗人,声音里带着无法隐藏的狠戾:“但凡你母后对那个位置动过一点点念头,朕都只会替她事事安排妥帖,轮不上你个无用的废物坐上去。”
李陆心里紧绷的弦猛地一断,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的父皇,他心里一直以为父皇知道前世的真相后,定会与自己联合起来对付这个心机叵测的女人,却怎么也想不到他会有这样的反应。
“父、皇”他伏在地上,每说出一个字都能感受到胸口强烈的痛楚,断断续续艰难地说:“您这是被这个佛口蛇心的女人冲昏头脑了她为了权势能草菅人命,毒杀亲子与儿媳,焉知她今生这副慈爱的模样,又是为了什么目的。”
皇帝每听他一句,脸色就愈发阴沉森冷一些,渐渐开始用看死物的目光盯他,双拳紧紧握着,仿佛下一秒就要掐断他的脖子一样。
赵仙仙听了他这话,心是彻底冷了,泪也忘了流了,气得浑身一阵发颤。
“陆儿,你只顾着数落我怎的怎的恶毒,那你可知,前世你死后,又发生了些什么”她神色恍惚地望着地上的长子。
这时外头突然一阵雷鸣电闪,立马就下起了倾盆大雨,发出“哗哗”的声响。这初夏的天儿总是阴晴不定,方才还是月朗星稀呢,骤然间雨水就大滴大滴地砸在地上了。
李陆嘴角微微扯动了几下,垂眸不言不语,心想她毒杀自己这个新帝之后,无非就是将其余阻挡她上位的人一一铲除干净了,然后再效仿岚儿那些话本子里的女帝武皇,排除万难登基称帝。
只不过下场兴许不太好,不然怎么会与自己一样重生了还走了与前世完全不一样的路数,佯装成一个贤妻慈母的样子。
“前世,沈岚指使人在你的膳食里下了安南的番木鳖,将你毒害后,她对外宣称是你不慎染上疫病驾崩了,因为你没有子嗣,又没有可过继的人选,她在一众大臣的支持下顺利登基了。”
“当时你一死,她就下令封锁整座露华宫,不许里头的任何人走动。再到她如愿坐上皇位之后,就带了几个粗使婆子过来将我一把钳制住,一大碗断肠毒酒硬生生地灌了下来。”她满脸泪痕,可说着说着,竟突然笑出声来了。
“再醒来后,我又回到了刚怀上你的时候,我便想着今生定要好好与你相处,不让你再遭了沈岚的毒手”
皇帝前世在沙场上死不瞑目,魂魄终日在人间游荡没有飘散,自然是要日日守在心爱的人身旁的,所以他也是亲眼目睹过赵仙仙被灌下毒酒的场面。
每每想起一分半点连呼吸都是痛的,更别说如今听她亲口述说出来。
他揽着赵仙仙的肩膀轻拍了几下,想安抚安抚她,自己锐利的眼角处却不由自主地淌了几滴热泪出来。
还瘫坐在地面上的李陆活像见鬼一样盯着他们两人,嘴张了半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震惊得睁大了眼,久久都回不了神。
她这番话完完全全颠覆了他一直以来的所思所想,仿佛在告诉他天上的月亮是方的,三伏天就应该要下雪一般。
明明自己的生母是个胸有城府、韬光养晦的口蜜腹剑之人,而妻子沈岚则是个聪慧大方、温良恭俭让的灵慧女子。
怎么可能是沈岚为了夺位毒害自己母妃这样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甚至能独得圣宠数十年的人,怎么可能轻易被灌下毒酒
他心下一定,微微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母妃便是用这个说法把父皇也骗过去了想不到父皇在朝政上一向杀伐决断,在美色这方面头脑不太清醒啊。”
皇帝见他一副执迷不悟、冥顽不灵的样子,气得恨不得当场就把他摔死算了,自己怎么就生出这么个让人恶心的孽障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