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不授人口实, 甄兮在大致弄清楚昨夜发生的事之后便让孟怀安去西苑。
同时,她也给孟怀安设置了一个表现的度。他不能一点都不难过, 也不能太难过,毕竟他在侯府的处境人尽皆知,
若像孟怀星一样嚎啕大哭,就假得惹人怀疑了。
可以默默掉几滴眼泪,但尽量放低存在感。不给人骂他不孝的借口,也不让人起疑心。
孟怀安乖乖地记下甄兮说的每个细节,径直往西苑去了。
甄兮在孟怀安走之后, 又躺回了床上。
她今天比以往任何一天都觉得疲惫, 已经撑不住了,只好先休息。
孟世坤的“失足落水”而亡, 对外没弄出太大动静,毕竟只是场“意外”罢了。可侯府内,暗地里确实闹得有些沸沸扬扬。
孟怀安对甄兮所说的, 偷听到两个小厮说悄悄话的版本自然是他编的, 可那个晚上,孟怀旭一声惨叫,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看到当日场景的下人不少,
因此即便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乱传的版本很多,恰好总有一个版本是蒙对的。而这个儿子意外杀死老子的版本,符合了人类猎奇的渴望, 传播得最广。
虽说侯夫人下了严令不许私下谈论此事,不许乱传谣言,可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哪里又管得住人私下间的传播呢?
孟世坤在家里停灵七日,这几天天天有法事,而甄兮听说,孟怀旭似乎并未出现,只是在最后出殡时,甄兮才看到了他。
孟怀旭虽性情讨人厌,但他有着一副来自父母的好皮囊,勉强可称得上风流倜傥。然而那是从前,如今的他,瘦了一大圈,眼睛底下浓浓的黑眼圈,整个人仿佛吸了毒似的,眼神飘忽,萎靡不振,一点儿风吹草动,都会让他吓得一抖。
甄兮忍不住感慨,即便是孟怀旭这样的人,也承受不住弑父的压力。当初若她没有阻止怀安,也不知他会变得如何。
孟怀安毕竟是孟世坤的儿子,在送葬队伍的前方,他低着头跟着大队伍,眼圈跟周围人一样是红着的,一副伤心的模样,谁也看不出来,他心中一片平静。
如果说第一次在灵堂看到孟世坤的尸身时他还有那么一丝心虚,那么如今他已是由内而外的坦然,就好像弑父这事,真的是孟怀旭做的,与他无关。
他下意识地往后看了一眼,他看不到兮表姐,但他知道她就在后面,这让他感到了一丝安心。
送葬队伍敲敲打打,伴随着凄凉的哭声,一直到城外属于承恩侯府的墓地。
在繁琐的仪式之后,孟世坤被风光下葬。
中间几乎一切顺利,只是有一个小插曲——孟怀旭昏倒了。他被扶到一旁歇息,等到下葬仪式结束,这才一起跟着大部队回去。
甄兮没想到孟怀旭如今的身体这么虚弱了,连她都不如。即便是她,也是坚持到回了侯府,才脱力躺到了床上。
她才刚躺了没一会儿,就听青儿说,孟怀安来了。
甄兮强打起精神,刚在床上倚坐好,就见孟怀安走了进来。
看到她坐在床上,孟怀安一愣,忙快步走到床边的矮凳上坐下,关切地说:“兮表姐,你又不舒服了?”
“今日走得有些多,休息会儿便好。”甄兮笑道。
孟怀安见甄兮面色苍白,满脸疲惫,露在外的手腕纤细得好像轻易便能折断,愈发忧心起来。
冬天时他就见兮表姐身体不大舒服的样子,劝她找大夫来看,可她却推说无事。后来见她大多数时候确实看着精神尚好,再加上他也无能为力,便只好将这事放下,想着冬日过了,兮表姐许就好起来了。
可如今已是炎热的夏天,兮表姐不但仍然比旁人要多穿一件衣裳,似乎身子也不见好,反倒更差了些……
“兮表姐,找个大夫来看看吧。”孟怀安心中满是不安,不由得劝道。
甄兮笑道:“不用了。”
孟怀安心中一紧,他不知她为何总是不肯看大夫,声音里不禁带上一丝恳求:“兮表姐,你就听我一次,找个大夫看看吧……”
孟怀安眼中的恐慌让甄兮陷入沉默。
她道:“怀安,你还记得么?先前邢嬷嬷让大夫来看过我,但他只说我是忧思过重,只给我开了补气益血的药。”
孟怀安急切地道:“那时候是那时候,如今或许已有了变化……”
甄兮抬起的手阻止了孟怀安继续说下去,她犹豫片刻后才道:“怀安,我自小身体便不大好,曾经有神医断言,我活不过双十。”
她温柔地笑了笑:“我今年已经十九了。”
孟怀安的心随着甄兮的话猛地往下沉,他恍惚间想起那时候她跟他说人生是由一段段旅程组成的,每段旅程都有不同的人陪伴……那时候他只以为她是想要离开她,没想到,没想到是这种“离开”!
“不会的,兮表姐……”孟怀安急得双目通红,突然站起身道,“我去找大夫!”
他的手被甄兮抓住了。
“坐下,我还有话没说完呢。”甄兮在他身后低声道。
孟怀安僵立片刻,最终还是妥协坐了回去,只是低着头,不想看她。
甄兮道:“死亡是人生避不开的终途,不是你不去想,它便可以不存在的。”
孟怀安低着头不肯抬起。
甄兮道:“我已能坦然面对,我希望你也能。”
“不……”孟怀安喉咙里挤出微弱的抗拒声。
甄兮摸了摸他柔软的发顶,继续道:“怀安,跟我一起读书的这段日子,你开心吗?”
孟怀安用力点头,像是个闹脾气的孩子。
甄兮笑道:“那不就够了么?”
那怎么够呢?
孟怀安恼怒地想,那怎么够呢!他想要的,是这一辈子都跟兮表姐在一起,如何长久都不嫌多。
他压下心中不知对谁的愤怒,抬头看向甄兮,清澈的双眸里泛着湿气:“不,我不要兮表姐有事。”
孟怀安那孩子气的模样逗笑了甄兮,她叹道:“这世上,有太多事无法按着我们的盼望发展。”
“可是,兮表姐你不能不看大夫,就放弃了!”孟怀安少有地反驳道。
甄兮的视线挪开了片刻,她不想看大夫,一是明白没用,二是她确实对活下去这事并不积极。
“这事我们刚才已经讨论过了,没有用,你记得么?”甄兮耐心地说。
“可那只是你认为的,满天之下,我不信没一个能治好你的神医!”孟怀安急切道。
甄兮握住了孟怀安的手,望着他的眼睛道:“即便有,我们也找不着。”
孟怀安一怔,随即痛苦地垂下了视线。
兮表姐说得对,因为他们两人都是寄人篱下,遍寻神医这样要花费无数人力财力的事,他根本做不到。
他甚至连为她请个普通的大夫,都必须通过别人。
说到底,还是他太没用了。
甄兮见孟怀安情绪低落,想了想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开个头就行了,先让他有个心理准备,真到那时候不至于无法接受。
“好了,既然你不想听,那我们便先不说了。”甄兮主动服软,“你以后还能去找焦先生学习么?”
见甄兮终于不再谈论那让他无法接受的话题,孟怀安这才缓了脸色,摇头道:“应当是不能了。之前都是王橫带我出去的。”
王橫是孟世坤身边的小厮,孟世坤都死了,他只怕也要另谋出路,或者说已因为护主不利被处置了,自然没人能再带孟怀安出去求学。
“可惜了,焦先生是位好先生。”甄兮道,焦先生的为人和教学风格,她早从孟怀安那里了解得透彻,此刻才会发出这样的感慨,“不过,以后若有机会,你可以再去寻他。”
甄兮指的是孟怀安的表哥找来之后。
孟怀安点点头,他想的却是,等他出人头地的那一天,确实会去正式找焦先生拜师。
不过,如今不能再出去也好,那样他就可以像先前一样,日日陪在兮表姐身边了。
承恩侯府里的哀伤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连孟昭曦和孟怀彬都不太来找甄兮了。时常听说,某个院里的下人做错了一点小事,却被罚得很严重。
不过毕竟跟甄兮无关,她也就没放在心上。
眼看着出了六月,天气不像先前那样炎热,这日孟怀安在甄兮这边读书时,忽然问道:“兮表姐,你生辰是什么时候?”
甄兮愣了好一会儿,因为……她不知道。
她没有立即回答,反而笑着反问道:“问这个做什么?”
孟怀安脸有点红,眼神飘忽了一下:“我想替兮表姐庆生。”
甄兮想了想才道:“你知道的,我还在孝期。”
孟怀安一怔:“兮表姐的生辰就快到了么?”
甄兮的孝期马上就到了,若她生辰还早,怕是不会这么说。
甄兮想,反正青儿也不会戳穿她,便应道:“嗯,没几日了,既是在孝期内,便不庆祝了。”
孟怀安哦了一声,执着地问:“是哪一日?”
甄兮随口道:“七月初七。”她硬生生把代表不确定的“吧”给咽了回去。
孟怀安眼睛一亮:“兮表姐是生在七夕?真好。”
甄兮说得快,也没想过这个日期的特殊,不过反正并不过,也无所谓了。
“是呀,你呢?”她笑问道。
她从前对生日之类的纪念日从不在意,若不是怀安提起,她也想不到问。
“八月十五。”孟怀安道,不过他没把中秋二字说出来,团圆之夜对他来说,就是个讽刺。
甄兮在心里记下,她坚持坚持,或许能活得到那时候吧。
再大的伤痛,在时间的冲刷下,也终有变淡的一天,承恩侯府内的沉寂,逐渐在消散。
这日孟怀安还未来,甄兮竟然先迎来了许久不见的韩琇。
“甄兮表姐。”韩琇微微颔首。
许久不见,甄兮发觉韩琇已很有了几分娴静的气质,虽说还能从她偶尔的眼神中看出她的本性,但她这模样,已足够骗过大多数人。
“琇表妹,许久不见了。”甄兮笑道。
韩琇走近两步,微笑道:“甄兮表姐,我们借一步说话?”
甄兮应下,让香草先出去了。至于青儿,去大厨房取早饭还没回来。
等屋子里只剩下甄兮和韩琇两人,韩琇才用带着些许炫耀的语气道:“甄兮表姐,我与怀彬表哥,好事在近。”
这消息令甄兮微微惊讶,什么时候,这两人居然就好上了?
似是看出甄兮的疑惑,韩琇道:“表姐,我还要多谢你。若不是你这风和院,我与怀彬表哥也不能朝夕相处,从而日久生情。”
甄兮没表态,她怀疑所谓的日久生情,可能只是韩琇的臆想。
“表姐,你不信是么?”韩琇竖起眉头,此刻的她又显露几分娇蛮。
甄兮诚恳地说:“确实不信。”
韩琇冷哼一声:“你真以为,即便你不理会怀彬表哥,他也会始终一颗心都在你身上么?”
“那当然不是,我对他没什么想法,自然也不会去在意他的心在谁身上。”甄兮道。
韩琇看了过来,一双眼里盛着颇显诡异的情绪。
即便此时除了二人之外没有旁人,韩琇依然压低了声音道:“表姐,我知道你与二舅之事……”
本以为绝不会被人知道的事,突然从韩琇嘴里说出,甄兮确实吓了一跳。
不过她面上却显露疑惑道:“我与二表叔的什么事?”
韩琇只模糊地说了个名字:“……王橫。”
甄兮先是心头一紧,随即一松。
若是王橫的话,便好说了。她还以为是孟世坤死的那晚偷遛进她院子的事被人知道了。
“那不是二表叔身边的小厮么?”甄兮依然装作不知的模样。
韩琇到底功夫不如甄兮,见甄兮始终不承认,便直接道:“我知道怀旭表哥并非失手杀了二舅,他是为了和二舅争夺你,才会痛下杀手!”
承恩侯府私底下流传的关于孟怀旭失手杀了孟世坤一事,她自然有所耳闻,孟怀旭在侯夫人面前说要纳了甄兮一事她也知道,再从被承恩侯府赶出去的王橫嘴里得知的关于孟世坤在讨好追求甄兮一事,韩琇便立即有了这个大胆的想法。
父子为了一个女人反目成仇,儿子为此杀害父亲!
甄兮愣了好一会儿才道:“可是二表叔是失足落水身亡的啊。”
韩琇嗤笑:“这种话连小孩子都骗不过。”
甄兮想起孟怀安给她转述的传言,是孟怀旭失手杀害了孟世坤,而韩琇却猜是谋杀。
甄兮认为韩琇是在胡说八道。
孟怀旭在他父亲死后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哪可能是谋杀后该有的样子?即便要伪装,也不用伪装成这样,都没个人形了。
不过,韩琇知道孟世坤曾暗中对她有意图这事,却也是件麻烦事。
她难得运气好彻底从孟世坤死亡这事里摘出来,若让韩琇到处去嚷嚷,她的麻烦可想而知。万一真有人相信是父子争风吃醋而自相残杀,她吃不了兜着走。
侯夫人会恨死她的。并且,侯夫人真的有能力让她立即死亡。而那时,青儿也必定会受到盘问,很可能因为她这个主子都完蛋了而把孟怀安也给供出来。
甄兮道:“那王橫又怎么会同你说这些无中生有的话?”
韩琇得意道:“那自然是因为我救了他啊!二舅死后,王橫怕外祖母拿他问罪,连夜潜逃,侯府派人追他,却被我无意间救下,他便投桃报李,将你与二舅之间的事告诉了我。”
“他说什么你都信?”甄兮表情里带了点儿轻视,好像在看不起韩琇的智商。
韩琇差点恼羞成怒,好不容易冷静下来道:“他一直是二舅身边人,他说的话,我自然信!”
“你信不信,与我无关,可你若要污蔑我,最好寻他来与我当面对质。”甄兮道。
“他早离开望京了,如何与你对质!”韩琇脱口道。
套出了话,甄兮顿时放了心。
既然知道孟世坤对她有企图的王橫已离了京,她便不怕侯夫人知道这事后拿她开刀了。
放松了些后,甄兮面上的笑也真诚了几分:“既然没有人证,琇表妹如此攀扯我,怕是不太好吧?”
韩琇瞪着甄兮:“怎么没有人证?你身边的丫鬟青儿,早就告诉我一切了!”
若换了个人提及青儿,甄兮可能会慌乱,然而当这个人是韩琇时,她却一点都不急了。
事实上,跟王橫相比,青儿才是那个真正的关键人物。
然而,若青儿真的将什么都告诉了韩琇,韩琇绝不会是如今的样子——她会直接去找侯夫人告发她和怀安。
作为二人争抢对象,和几乎直接导致了孟世坤死亡这两件事的性质可是完全不同的。
“说说看,青儿是什么时候,在哪儿,告诉了你什么?”甄兮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