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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将至,连绵三月的夏雨终散了,沉甸甸的黑云被几束阳光猛地劈开,作出幅春回大地福满人间的假象。
马车上坐俩人,轮子吱吱呀呀往前转,襟布盖住车内风景。
一只细腻的,肤若凝脂的手捞起帘子,那手实在漂亮,白白嫩嫩,肌理流畅,凑近看也寻不见骨节上的方格子纹。
车窗墙壁上开了方空洞,一张和气生财的白胖饼脸镶嵌在洞里,脸颊肉颤微微地打波,划出弧度优美的水波纹。
“呵,跟座小山似的。”他说的是河道两旁的土袋子,喝水冲刷一月半却好像此去经年,黄白的麻布脏得看不出颜色,布袋四角软塌塌地趴着,只有中心拱起,像座粗制滥造的小丘。
“就这玩意儿,连奇巧机关术都称不上,山野乡人哪里值得陛下大费周章调兵遣将,把考工处都抽了个干净,连曹公也……”
“曹公”与他并排而坐,俨然一尊木雕的骷髅架子,铮铮铁骨构筑其行,皱巴巴的干柴火皮贴在骨上,脸颊凹陷,鼻梁突出,眼眶出拗了俩洞,又把琉璃珠子塞进去。
考工处的人对曹公怀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畏惧,胆子大如傅长机午夜梦回想到曹公的脸都能沁身冷津津的汗。
傅长机扇阴风点鬼火的挑拨离间都没落到实处,曹民生人五人六地端坐着,琉璃珠子什么都没印进去,你看不出他是在游神还是在听你话,甚至分不清他在不在睡大觉。
闻说曹公练了手睁眼睡的好本事。
傅长机嘴撅得能挂酱油瓶,曹公才不紧不慢地作出反应:“黄泥袋称不上齐巧机关术,神臂弓、纸、曲辕犁也算不上河东的江郎是乡人,考工处人是什么,长在猪圈喝泔水活大的”
傅长机猜到曹公的嘴会像把淬毒的刀子,他只想引人说话,一路寂静再憋下去他就要引颈哀嚎了。
至于口舌利剑把他扎成刺猬,傅长机自忖皮糙肉厚,肚皮剖开肥油能熬几斤,他不怕。
轮倾轧卡在泥里半露不露的小石子,车狠狠地颠簸一记,傅长机脑袋哐铛一声撞车门板上,眼冒金星,他强撑着甩头说:“我所言之语本非我心中所想,他人却未必。”
眼见曹公屈尊扭头,知他说的话没从人耳边刮走,又可以压低声音,隔墙有耳似的营造紧张气氛:“考工处人多眼杂,各人有各人的心思……”
曹公气沉丹田,嘶哑的老年音挣扎着从下腹窜上来:“大声点儿,老朽耳目不聪,听不见!”
傅长机:“……”
操,忘了这茬。
他无奈地放大声,车马劳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方圆就他俩连赶车的车夫三个大活人,车夫是真聋子。
“我说咱考工处里面人多得很,心也杂,有些人机械做不出个所以然来,心思却很不少,整天想着挟势弄权……”
曹公冷笑:“都是下九流的胚子,为皇家做事就抖起来了考工处考工处,带个工字就离不开匠籍,以为自己是人中龙凤还能攀青云路”
“可能真是。”傅长机跟个太监似的咬小耳朵,“先头说发往河东,怨声载道的人多矣,恐要给江郎下绊子。”
曹民生:“世人言能人巧匠,江郎才华横溢定有颗七窍玲珑心,论耍心眼子庸碌人未必能比。”
“又闻太中大夫照在灾地,难不成没了能轮到他们兴风作浪”
傅长机连连点头翘着小指头谄媚说:“是这个理。”
车马潇潇,流落的黎民、扛土袋的征夫,背箱箧的医匠出没人堆间,水患后破落的城镇透着股百废待兴的勃勃生机。
黄河灾道,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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