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暗含幽怨哀切的细语, 婉若温风,却如雷电从天而降, 直直击中阮时意心头,生生劈得她神魂俱震。
虽多年不见, 阮时意曾听闻,贵为一国之后的女儿,早练就了得体优雅的言行举止、喜怒不形于色的淡定从容。
可不论澜园院墙外的乍然相逢、此前以看花车为由小逛花园、抑或今日的登门拜访徐赫的宅子, 女儿皆流露与身份不符的错愕、端量与疑惑。
此时此刻,徐明初在“先生”面前公然改换称呼
想必, 她连徐赫的身份也猜到七八成
阮时意下意识睨向徐赫,徐赫的震悚绝不比她少。
徐明初丽容凝悲, 眼眸含雾,泪光泫然, 朱唇轻启之前,两行清泪滑落。
“你们不认我了”
阮时意浑身一哆嗦。
她唯一的女儿, 从小到大,素来倔强、孤傲,从不示弱。
岂会在今时今日, 泄露如孩子般的委屈
阮时意心底流淌惶惑与凄楚,檀唇翕动“明初,你、你从何得知我俩”
时隔十七年, 从她嘴里吐露的“明初”二字, 终于牵连起割裂半世的母女情缘。
徐明初惨然一笑, 回身入厅, 裙裾如云流动。
阮时意与徐赫互望一眼,急忙跟随在后。
徐明初打开她所带来的其中一老匣子,从大批卷轴中挑出一卷最宽的,玉手颤抖,解开绶带,向二人缓缓展开画卷。
画面上以工笔设色描绘了春日花园角落,桃李纷飞下,年轻貌美的小夫妻一坐一立,言笑晏晏。
一对年约两岁的双生子,一人倚在女子怀中,玩弄她腕上的紫花;另一人则拉扯男子的淡青袍角索抱;角落里还有圆乎乎的奶猫追逐蜂蝶,场景和谐美满。
此画色彩典雅,人物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正是三十七年前的徐赫夫妇与双胞胎儿子
“这”阮时意目瞪口呆。
细看画中的徐赫,鼻唇间留着青髭,颇具为人父的沉稳,俨然如前些天被她刮去胡子后重新长出的模样。
徐明初从何处得了这么一幅画
难怪她在澜园外一见他们二人,立即失态
他们当时的着装打扮,除去阮时意的发饰,与画上几乎无差别
徐赫长眸聚拢了震骇之情“此为空净大师手笔他老人家当真画下来了我、我当年只当他开玩笑”
空净大师极善山水,也精于人物画,与徐赫亦师亦友,为忘年之交。
其后“探微先生”名声鹊起,拜师学艺者蜂拥而至,他才迁离京城,幽居数十载后,圆寂于老林古寺。
“正是,”徐明初叹息,“他老人家煞费苦心,花上数月精描此作,原是要给两位兄长做生辰贺礼,不巧绘制完毕后,听闻母亲又有孕事,便想着等我出生后,补上婴儿摇篮在侧
“何曾料想,伴随我坠地啼哭声而来的,竟是我父亲的噩耗空净大师备受打击,唯恐刺激到徐家人,此事便不了了之。数载过去,他老人家派人送来画作,说明原委,碰巧于嬷嬷生怕好不容易振作的母亲睹画思人,暂且把画作藏于高阁。”
她边说边摊开匣中大大小小的画作,精细描摹的、寥寥数笔勾画的、水墨的、设色的皆为徐赫亲笔所绘的爱妻。
阮时意细阅画中的自己,能从丈夫勾勒的弧线与转折,读到他不同时刻的心情,有爱慕,有戏谑,有温柔,有甜蜜。
在寡居初始,她不忍回顾,命人数尽收起。
后来只道这批画在某一次搬迁时弄丢了,还惋惜了些时日。
“是我六岁时偷的,”徐明初咬唇,歉然中隐隐藏了三分得意,“长大后,我藏进嫁妆匣子,带至异国他乡。前段时间想过理应物归原主,不远千里带回京城,本欲除孝时烧来祭奠,未料偶遇二位。
“我承认小时候顽劣,伤透您的心。我甚至觉得,是我的出生自带不详之兆,害死了父亲。见到空净大师所绘的阖家团圆图,我既欣赏父母的不凡容姿,又羡慕能享受父母之爱的两位兄长,更深信自己是多余的孩子。
“大哥自幼勤勉,您命他专心读书;二哥贪玩到处跑,您嘱咐他多留意市井百态;对我严厉苛刻,要求我一言一行必须遵守闺秀礼节,及笄后嫁个好夫婿。事实上,我更想学画,也想习武,希望变得与父亲那般出众,才处处与您作对。
“于是,我四处偷偷问过所有认识父亲的长辈们,洪伯父、五舅舅、桐姨、于嬷嬷连书画圈中的王公子弟也旁敲侧击打听过。
“我寻了个小本子,逐一记录他们记忆中的父亲,从他的言行、习惯、爱好中发觉,父亲不单出身尊贵、能文能武,性情也洒脱自在,我心中崇拜无以复加。”
在徐赫诧异又赧然的注视下,徐明初首次表达对父亲的崇敬,笑靥潜藏欣慰与欢喜。
她顿了顿,向阮时意续道“我自问对父亲的认知,远比两位兄长要深刻透彻。偏生,您口中所述的父亲,与我了解到的截然相反。
“有一回,您和桐姨发牢骚,说早把父亲忘在脑后,让她别再多提。我从那时起,执拗认定,母亲是个骗子,明明对父亲无情意,还捏造假象、谎称父亲的完美来哄我们。我一气之下,把这批画全偷了更偏激地认为,骗子母亲配不上我那位优秀的父亲,因此我一度与兄长支持您改嫁。
“可洪伯父堕马骨折,恭远侯身患疟疾,向您提亲的富商家中离奇失火大伙儿望而却步,您却笑着说,这是天意,您本无改嫁之心。我年岁渐长,隐约明白,大人的许多想法未必与行为一致,而您和父亲的情谊,或许与我想象不一样。”
听女儿以缓和又不失感伤的语气,将压抑三十年的心事娓娓道出,阮时意内心因徐赫而逐步消融的冰霜,彻底化成了暖流。
“孩子,”她轻轻挽起徐明初的手,泪水滑过脸颊,滴落前襟,如丁香花开,“我最初对你的降生,的确有过心结。这事,是我不对。”
徐赫黯然拉起她另一只手“阮阮,最该反省的人,是我。”
被阮时意泪目一瞋,他讪讪缩手“那、那你们母女俩先聊。”
阮时意凝望徐明初,柔声致歉“我终日沉溺于悲痛,未尽好母亲待你稍有成长,我却因你不似明礼、明裕那般听话顺从,渐渐磨灭耐心,从未反思原因何在,反而处处将固有理念强加于你,逼得你不停反抗,以孤身远嫁来逃离这个家。
“我在那一刻,尚未醒悟,而是怨恨你自作主张连累我和蓝家闹翻,浑然不知,我的错,早于你尚在襁褓之中时,已逐渐酝酿”
徐明初首次看到阮时意放下一家主母的架子,软言劝慰,不仅仅是母亲,更多的如朋友。
她展开双臂,紧紧拥住比自己年轻十几岁的母亲,泣不成声,努力遏制的悲伤、屈辱、自责霎时如浪潮决堤。
“您你们怎会变回原来的容颜爹一直在人世,对不”
徐赫头一回听女儿喊“爹”,对应她适才所言,种种陌生与感伤汇作热切感动。
只可惜,徐明初既不是襁褓婴儿,也非天真孩童,他无法像阮时意那样,予她宽慰拥抱。
当下,他在母女二人的垂泪静拥之际,向女儿简略讲述自身经历。
徐明初闻言大惊,拉二人并坐厅车的坐榻,仔细询问若干细节。
她对父母解释,自己常在无人时偷偷临摹空净大师绘制的那幅画像,且试图添加自己的婴儿形象,以伪造一幅假的全家福。
儿时回忆过于深刻,因而此番归来,在澜园后巷邂逅,只需一眼,她已有所警觉。
若单单出现一位外貌与脾性像极母亲的少女,徐明初最多断言,此为阮时意立心按照模子培养的继承人,以代替出嫁不归的女儿,侍奉至终老。
但多了一名如画中父亲的男子,连衣袍样式、玉冠均为老款式,徐明初震惊之余,越发断定,事情不简单。
随后,她暗中观察“阮姑娘”的神情、态度,以及对方与徐家人的互动,意外觉察二嫂母子对这位来历神秘的少女并不熟悉;而长兄、二哥、大嫂、大侄子对“阮姑娘”明显恭敬如待尊长,大事小事皆看其眼色。
无意间捕捉“阮姑娘”深思时转镯子的小动作,她非常肯定,这是十多年未见的母亲。
得出“阮姑娘”为“徐太夫人”的结论,徐明初不难推测,与之来往密切、又具备“探微先生”画风技巧和仪表仪容的青年画师,应是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亲生父亲。
至于兄长与长嫂谈及此人时何以带着古怪强调,徐明初猜测,父亲仍在人世一事,于他们而言,依然是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