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砂的作息忽然规律起来,朝九晚五,租房和洗车店两点一线穿梭。在店里呆的时间比以往长,但图图办事得力,也没多少需要她操心的事。一成不变的生活磨掉意外事件的棱角,懒惰裹着一丝不甘平庸的躁动悄悄涌动。
这日店里进了一辆老款皇冠,后视镜还镶在引擎盖前端的,黑色车身,墨绿窗帘,保养良好,几乎无磕痕,是以透着股复古的韵味。车主五十左右,看得出是从皇冠的年代走来,只是人老车依旧。
车主笑容可掬说可得好好伺候他的宝贝,这是他养了二十年的儿子呢。
店员也笑着忙开了。
甘砂先从二楼隔着落地窗看见那车,才注意到车主――确切说先看到一丝不苟的发型――要不是那标志性的皇冠,她第一眼可认不出段华池。
段华池状似不经意环视洗车店,部分车子升吊起来,目光也自然向上,这么便和甘砂的撞上了。
眼神稍一滞涩,甘砂走到旁边拉下百叶帘。等了一会,门外果然响起敲门声。
“没人看见。”段华池注意到她掠过肩头的眼神,主动开口。
那件枣红色的短袖衫已经不见踪迹,身上这件好像跟上回在商场看到的一样总之显得意气风发。
甘砂把人让进门后反锁,径自坐到沙发上,也不提让他落座。段华池就不尴不尬杵在那里,边打量办公室的装潢边说:“你这店搞得还挺像样的啊。”
甘砂哂笑,自顾自低头洗着茶杯,“毕竟要吃饭。”
她把烫过的茶杯夹到段华池身旁的空沙发前,茶水悠悠注满。然后也给自己斟一杯,慢慢品着。段华池也坐到茶杯边,两人一时无话。
按她的性子,应当开门见山问他此行目的,但段华池这么悠闲无畏地晃上来,也许真没什么要紧事。
茶杯见底,甘砂没及时给他满上,段华池不得不先开口。放下茶杯,手肘搭在膝头,两手互相搓了搓,面对唯一的听众,竟然比初出茅庐时第一次给领导汇报工作报告还要发窘。
“我今天就是来看看你……”段华池缺乏和甘砂以非同事非普通朋友关系打交道的经验,纵使做了大量心理铺设与练习,一开头仍像探望伤患的口吻。
甘砂撩起眼皮,冷冷扫了他一眼。那副眉眼要是再柔媚几分,是不是就与她的难以分辨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口风一改,妥协道:“还是你有什么想问的……”
她注意力又回到茶杯里,她其实缺乏品茶的耐性与闲情,再名贵的茶叶于她不过润口之效,留不下值得品咂的余味。
“我是个意外吗……”
她还是喜欢大刀阔斧的方式,无论解渴也好,谈情说爱也好。渴的时候提壶直灌,爱的时候疯狂燃烧。
她的一针见血让段华池愣怔片刻,但接下去的补充,叫他脑袋沉了下来。
“我那天刚好看到你和游征的妈妈……”
房间又跌回开头时沉默的窘迫里,外面高压水枪喷射的声音催促着,他们所剩时间不多了。
段华池点了点头,甘砂心脏骤然一紧,不知他肯定第一还是第二个问题,或者仅是简单的下意识动作。
“阿芙……游征的妈妈以前是我的线人,快三十年前了吧,那时候还远没有你们……”段华池陷入往事漩涡,眼神也迷惘起来。片刻后留意到甘砂眼里的疑虑,他再次点头,“当年她任务中止后,我们处过一段时对象……”
“那游征――”
段华池轻笑了下,不知无奈还是嘲讽,“你觉得齐方玉会容忍一个野种在自己身边二十几年吗”
粗鄙的词眼让甘砂蹙了下眉,但段华池并不觉不妥。
“后来我遇见你妈,但因为任务在身,聚少离多,分开后我就去了外地,再回来时候听说她已经结婚生子了,对象还是我以前战友。我那会有过私心打听过这个小孩的出生年月,你爸亲口告诉的,我一算比我预想的晚了两个月,就没再深究,自然疏远了他们。我承认当时是有点侥幸的心理,觉得很对不住你妈,但看到她有了好归宿,内疚也淡了点。直到你毕业时阴差阳错拿到你的档案,看到上面的一寸照……还有你的血型,我跟你爸是战友,我当然知道他什么血型……”
现下的安静比刚才多了几分微妙,纵使关系已挑明,这对生物学父女仍处于固定思维里,一个没把相认搬上台面,另一个也没有主动戴上“父亲”的头衔,依旧认为她的父亲另有其人。
甘砂一时不知如何接话,揣摩不出段华池对这个女儿的态度,听起来她的的确确是不该存在的意外,总不能堂而皇之问“那我能叫你声爸爸吗”。
段华池又互相摩挲了下手,动作相较刚才从容,也许一吐为快让他卸掉了肩头重压。
“不管父辈的关系多复杂,那都是父辈的纠结,不会影响父母对子女的关心。你志向来我的组前,你爸找到我,想让我把你刷下。当时你的体能和理论成绩前茅,但也不是不能暗箱操作一下。”段华池说,“我就问了你爸爸一句话,来参加选拔考试是她自己的意思吗你爸愣了一下,我就说,那我明白了,你的请求我不能答应。这种刽子手我不能再当了。”他神色整了整,肃然直视甘砂的眼睛,像他许多次下达任务时候那样,“所以我现在再问你一次,这项任务你还想继续吗”
甘砂眉心又皱起,那不耐又冷厉的神色似乎在说:你说的什么废话。
“那我明白了。”段华池站起一笑,势要往外走。
甘砂犹豫叫住他,“谢谢……你的坦诚……”
段华池又若有所思点点头。
“和关心……”
更大的笑容回到他脸上。
人已经走到门边,甘砂脑袋忽然闪过电光火石,多半是刚才冲击之下,一时没理清思路如今茅塞顿开了。
“她是在齐方玉身边替你收集线报吗”
那人身形一僵,握住门把的手没拧动,生生紧攥在那。
甘砂似乎听见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她来找我打听她儿子的案子,其实我能告诉她的跟律师知道的差不多。姚仙芝的失踪确实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段华池答非所问,“小莫晋升了你知道吗直接向你爸汇报,但他还在悄悄查这案子。”
说罢,他的身影和关门声一并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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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初降,“红厂”里依旧纸醉金迷,看不出老板娘失踪三月的模样。置身其中,却发现感觉变了。装潢布置倒没多大改动,可能是某一处或多处细节更改堆积引起的感官差异,一时又难以定位哪不一样了。
甘砂找到第一次见游征时的大概卡座,试图营造当初的气氛。她招手向服务生要来酒水,顺便问了一句:你们芝姐回来了吗
面生的服务生一脸懵然,“芝姐是谁”
甘砂说:“你们现在老板是谁”
服务生说了一个没听过的名号,甘砂知道问错了人,说了句打扰,前者也就离开。
傀儡的出现并不意外,只是不知这个“溥仪”后面是哪路势力。
呆坐半晚,甘砂一无所获,每当回味游征最后那句话的深意,就得把回忆重走一遍,那种无力改变的怅然若失便如紧箍咒勒紧一圈。
最后她甚至去了那晚的宾馆,晨光中揣着日落般的心情离开。
游征不是个煽情的人,即使要大庭广众下表白,也不会拐弯抹角让她悟不透,更何况他们之间根本无需表白。
他一定是想向她传递信息。
第一次见面……
甘砂陡然在一辆崭新的摩托跑车边驻足,端起头盔要戴不戴的。
操!
她心里骂自己猪脑子,而后迅速戴上头盔扣好卡带。
第一次见面怎么会是在“红厂”,应该是他们事后都没有谈论过的齐家。“红厂”一夜深刻而激烈,以至于取代灵堂上的小插曲,占据了这段记忆的起点。
回顾这起劫案,最大的遗漏在于真正的赃物没有归案,游征人进去了,钱,仍在监狱外流浪。
摩托车轰隆长鸣,像只怒吼的豹子,作出狂奔姿势。甘砂蹬开脚踢,摩托车往城郊方向疾驰,变幻成一道神秘莫测的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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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街日,骑楼街的老字号云吞店早早开始忙碌。甘砂抵达时正值早餐高峰期,戴克在玻璃窗隔开的小厨房里,白雾腾腾,没有留意到她。
甘砂反倒不急了,横竖也要等另一人抵达,她排着队等她那份。
白俊飞没一会便到达,抬手朝她示意。空位紧张,白俊飞坐到她旁边的位子上,对面坐了人,不方便谈话。两人间的龃龉在庭审现场甘砂出现后自然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