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难眠,谁也没离开客厅。游静芙靠在儿子肩头,看起来更像游征强行把她揽过来,她双眼赤红失神,跟熬了几个夜晚似的。图图枕着一只抱枕蜷伏在沙发里,面朝靠背,也不知睡没睡。白俊飞劝她上楼劝不动,只能在旁干坐着。
戴克沏了茶,只有白俊飞偶尔抿几口。甘砂则时不时出院子走一圈。
“我老早就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他的同僚来找上门……”
不记得第几次踏进屋门,甘砂听见一道疲累也绵腻的声音缓缓说道。游静芙与其说倾诉,更自言自语,可美人就是有着神一般的魔力,连自言自语也让人着迷,如行将凋谢的玫瑰,惹人悲惋。
所有人不由止住浮思,凝神敛息,听她把往事娓娓道来。
“认识他的时候我才十六七岁,没成年――不过我那时生活的环境几乎没‘成年’的说法,初中毕业就嫁人的不在少数。那时候高中难考,我没考上,家里也没钱让我读技校,就进了纺织厂。流水线哪是人呆的地方,管得严,挣得少,我呆了没多久就跑出来了。
“有天老乡带我进赌场,几个混混找我麻烦,刚好池哥路过救了我一把。那时我还不知他是警察,他只是举手之劳,连名字也吝啬告诉我。虽然心有余悸,到底耐不住穷,听说当荷官挣小费多,我又回了赌场。
“不巧又碰上了他,可能职业的正义感作祟,他主动跑来劝我换份工作,这种工作不适合女孩子。我那会从没挣到过那么多钱,对断我财路的人很是反感,就呛他说,‘要不你帮我找份轻松挣钱又多的工作’”
说到年轻风云之处,游静芙离开游征的怀抱,交叠起长腿,淡然理了理长裙。那句话还原得俏皮十足,听众不禁莞尔,暂时忘记斯人离世的哀痛。
“他闷声没再说什么走了,后来没再提换工作的事,我凌晨下班他有时会顺便送我回租房,一来二去混熟了。那时就挺喜欢他的,他跟场子里其他年轻男人不一样,不油腻不轻浮,虽然他自嘲进赌场的都不是什么好男人,但我还是觉得他与众不同――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可能回忆到陡变的阶段,游静芙难得的一丝光彩又彻底湮灭,微喟一声。
“后来呢”游征问出了众人心声,数道目光巴巴落到她身上。
美人的目光空洞起来,“后来啊,我就遇见了你爸。”
游征神色乍然一变,余人也多少有点尴尬。
“你爸很强势,很快场子里都知道我成了他的猎物,对我敬而远之。可我得不到半点安全感,每天都怕他突然把我吃了。――对不起,说了你爸坏话,但我还是爱你的。”游静芙哭笑不得宽慰儿子,“某天池哥忽然来找我,问我想不想挣外快,让我接近你爸,把行踪告诉他。那时我才明白过来,这个人想利用我,要把我往火坑里推。我一下子寒了心,说要不你跟我处对象我就同意。那个年代像我这样没皮没脸的女孩子才能说出这种话,他当然又给我气走了。”
游静芙再度恍惚起来,歇了一会才继续。
“后来毫无悬念,我和你爸在一起了,说不上处对象。我发现他有老婆孩子,连吵架也不敢,偷偷找回池哥,同意给他递消息,我不要他的外快,只想要离开你爸,他答应了。他是我最后一根稻草,我也是稀里糊涂当了一回线人。
“再之后你爸忙着跑路,我自由是自由,却遇上了一个人解决不了的麻烦,不得已又找了池哥。这回找上就处了两年,他掏钱让我去学门谋生的手艺,我学了剪发。那两年可能是我最轻松快乐的时光,过着普通人的生活,有饭吃,有衣穿,有学上,有人疼。
“可是也仅仅持续了两年,两年后我已经二十岁,他比我大四岁,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去过他家里一次,他家人不是很同意,他的工作可是铁饭碗,他父母不容许有人拖他后腿,还想给他说一个当老师的。进城女孩敏感又自卑,总跟他吵架,无形给了他压力。最后一次吵架,他已经懒得去追,后来再追也追不回了……”
说话者的怅惘导致停顿漫长,即使无意识,也吊足了听众胃口。
敢接话的仍然只有游征,“我爸……又抓住你了吗”
游静芙无奈一笑,“后来再碰到池哥,我让他算了吧。那时他只是初出茅庐的无名小警察,根本奈何不了你爸这种镇山虎。再后来有了你,就再也回不去了……”
游征握上他妈妈的手,反被游静芙宽和地拍了拍。
“你爸虽然性格强势,不触他逆鳞,他对我还是很好的。起码这么多年没让他老婆来找我麻烦,最后还放了我们母子自由。”游静芙说,“你七八岁时候,你爸又跑路――”
“八岁。”游征强调。
“好吧,八岁,看来你还记得。你跟一个小女孩去找你爸,刚好碰到出事――”
游征扭过头对上甘砂的眼神,悄悄拉过她的手,甘砂报之一笑。
戴克忆起父亲的死,黯然搁下了茶壶。
“去警局接你刚好碰上池哥,八/九年没联系,也能心平气和说上几句。他劝我离开你爸,给你一个好一点的成长环境,不然你迟早成为下一个齐方玉。我以为他已经成家立业,站着说话不腰疼,就赌气说离开齐方玉谁来帮我养孩子,你吗他彻底无语,又是不欢而散。”
故事渐渐接近结局,压抑也越发厚重。
“静心下来我也认同他的看法,跟你爸一提,他竟然同意了!”游静芙笑容轻蔑又自嘲,“我开始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爽快,等他说出条件时,我就笑了,他是赌我没勇气离开。”
游征蹙眉,咬了咬唇道:“跟我有关”
游静芙漫不经心颔首,“他只有两个条件,一是你不能当警察,二是我终身不嫁。”
一些陈年疑惑得以拨云见日,游征默默垂下眼。手给人轻轻捏了捏,抬首对上甘砂的眼,似乎又释怀了。
“自由的诱惑太大,我以为失去这两样也没什么大不了,另一方面也低估了你爸的控制能力。――我还是要跟你说对不起,我成长环境有限,每天想的只是吃饱穿好,从来不明白梦想是什么,也不认为八岁小孩的梦想能坚定到他十八岁。”
“妈,都过去了……”
“之后我关了理发店,带着你爸给的巨款躲到十里村,地是池哥牵线帮买的,连养鸭也是他的建议。”
曾经对那人怀着无名怨气,如今不为人知的篇章揭开,游征只觉自己十足寡廉鲜耻的小人。
“跟他联系非常谨慎,得知他这些年一直单着,心里也不是不欢喜。只是提防着你爸那两条约束,池哥提出复合时,我没有立刻答应。”游静芙不可察轻叹一声,“我去随便找了一个男人,试着相处一段日子,果然有一天他莫名吊死在自己家里……”
游征眼皮抖了抖,其他人也齐齐倒抽气。
游静芙倒是无波无澜,说:“你爸并不像你一样心软。再后来的事你基本都知道了。我跟你爸几乎没吵过架,却互相折磨了大半辈子;跟池哥倒时不时要吵上几句,越吵感情越好,我们没嫌累,上天倒替我们操心了,直到他死我们在一起加起来总共就那么点时间……”不甚满意的结尾激生心底烦躁,游静芙从包中翻出一根烟衔嘴里,目光掠过在场两位同胞,又悻悻夹了下来,“你放心,你妈妈唯一优点就是想得开,不然也没法苟且到这把年纪。可能这是我最后一次跟别人提起他,你们就当个故事听听吧。我跟你们说这些,一是因为你们是我们的子女,是我们亲近的人,二更重要的,你们是我的听众,已经是独立的个体,不要因为父辈的矛盾伤感情。先有故事,才有你们,当年发生的事没办法考虑到下一辈是否能接受。有愤怒,有失望,都是人之常情。”
故事戛然而止,却绕梁许久,让听者陷入沉思。
“池叔和我你更爱谁”戏谑的口吻缓和了尾声的沉滞,游征浅笑地望着他妈妈。
游静芙也笑了笑,细长的烟在指尖转了半圈,“还好你没问你爸和池叔。”她眸光一转,“我和小甘你更爱谁”
甘砂还沉浸在故事中,心有戚戚,相比段华池的简述,游静芙的版本细节更丰富细腻,冷不丁被带至话题中心,她瞪了罪魁祸首一眼。此人悠闲揽过左右两人,一派坐拥天下的架势,“两个都爱,你们都是我的宝贝。”
甘砂:“……”
游静芙嗤笑:“油嘴滑舌。”
长夜将尽,晓星稀落,她起身出屋抽了支烟,游征顺势吻了下甘砂,跟了上去。
“过几天戴克带你出境,避避风头。”事已至此,游征直言不讳道。
游静芙愣了一瞬,顺从颔首,几天前还为游征的选择忧愁,如今竟然变成了支持,时移世易的捉弄让人啼笑皆非。
“走之前我能不能有个小小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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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警方开段华池家门检查时,游静芙顺便捎回一件他的警服,警号已经交还,衣服仍挺括如新,套在半身模特上,空瘪的衣服仿佛注入了血肉,变得立体,像那个人活了过来。
甘砂和图图搭把手,游静芙穿好了那件婚纱。
“我第一次穿这玩意,没想到还挺费劲的……”美人双颊粉莹,罕见沾上少女的娇羞,镜中的纤腰新娘让她挪不开眼,不确定地扭腰打量,“好看吗……”
甘砂灿然而笑,替她盖上头纱,“池叔看到一定转不开眼。”
游静芙纠正:“你爸爸。”
她垂眸,“我还不知道他想不想认我……”
游静芙拉过她的手,“你忘记我最后说的话了”
甘砂和她年纪差了两轮,彼此眼里第一次闪现微妙的惺惺相惜,她笑道:“那我不知该怎么称呼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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