渝王府左长史计长安在顾侍郎面前谈笑风生, 将他能想到的场面话都说了一遍。
直说了个口干舌燥,却发现顾侍郎还真是有城府, 任他废话连篇也没露出半分不耐烦, 客客气气地有来有往,应对自若。
纪长史十分无奈, 原本想着寒暄一通之后,顾侍郎定会婉转问问他的来意,他就能顺势提出渝王殿下看上了你女儿,有意封她为渝王侧妃之事。
谁知人家顾侍郎就是不问。
纪长史只好咳嗽一声,收起了寒暄时的笑意, 正色道, “顾大人,实不相瞒,今日冒昧登门是有要事相商。”
顾侍郎也正襟危坐, 端严了神色,“纪大人请讲。”
纪长史已经看出和顾侍郎迂回没用, 于是也不浪费时间了, 一改刚才啰里啰嗦的风格,单刀直入地道,“渝王殿下今日在恭王府偶遇了你家二小姐, 令千金言行得体, 谈吐大方,更兼美貌无双,当真是世间少有的钟灵毓秀之姿, 殿下一见倾心,因此有意想要娶你家的二小姐为渝王侧妃。”
顾侍郎,
顾侍郎差点要怀疑面前的纪长史是假冒的。
这种好似轻浮公子在外偶遇美人,立刻见色起意,派出狗腿尾随上门,花言巧语想要骗回人家姑娘之事该是你参与的么
王府左长史乃是王府属官中的第一人,是王爷的左膀右臂,军师谋臣。
怎么能做出如此不知所谓的事情
皱眉看着对面在他眼中形象一落千丈,由王府长史官降级为王府狗腿的纪长史道,“纪大人说笑了,小女蒲柳之姿,如何入得王爷的眼。况且就算渝王殿下真相中了哪一家的闺秀,也应当先禀明太后,皇上,由宫中下旨册封,实在不该纪大人出面来做这个事情。”
纪长史看顾侍郎一脸你身为王府长史官,怎么连这个规矩都不懂的表情,心里也很苦。
他当然知道王爷娶妃是这么个程序,但他家王爷不听劝啊,非逼着他立刻就来顾家敲定此事,他能有什么办法
不但不能在背后说王爷的不是,还得自己一力将责任承担起来。
端着架子,高深莫测地微微一笑,“我也知规矩如此,这一趟来得确实是冒昧。只不过俗语说得好,一家有女百家求,儿郎太多惹人愁。令千金这般出色,我这做王府属官的不免要替王爷多操着点心,先来和顾大人知会一声,王爷他这两日就会进宫去向太后禀明此事,估计封你家二小姐为渝王侧妃的旨意很快就能颁下来了。”
饶是顾侍郎脑子十分够用,也面无表情地看了纪长史半天才终于搞明白了他此番的来意。
原来是怕来晚了他会把女儿许给别人。所以渝王前脚在恭王府见了他女儿一面,后脚就派纪长史登门了,哪怕按规矩什么都做不了,也要口头上先通知一声。
只是你装出这么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难道就能遮掩住渝王势在必得,急着把他女儿弄回王府的事实了吗
何至于要这么急
不由想起夫人刚才说顾思瑛今日表现得十分招摇,当时他还以为是夫人心存偏见,不喜二女儿因此说话偏颇夸张,现在看来自己错怪夫人了,她应该说的就是实话
至于二女儿能美貌到被渝王一眼看中,他倒是没多怀疑,有那样一个娘,女儿自然也差不了,好生打扮一下,只怕还真的就能惊艳众人。
好容易敷衍走了纪长史,顾侍郎便想再把夫人叫来细问问今日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转念一想,又觉得凭夫人的才智眼光,只怕说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
渝王遇到二女儿时夫人也肯定不在场,否则刚才就会和自己说了。
略一思量,干脆让人去叫了长子顾明仁来顾思瑛有事总是会和她兄弟说的。
顾明仁如今被安排在翰林院中跟着前辈们修书,翰林院是储才养望之所,新进庶常跟着前辈们学习也是惯例。
此时正在房中翻阅古籍,忽有父亲的人来叫,说老爷让大少爷过去一趟,有要紧事情和他说。
顾明仁以为父亲有正经事嘱咐自己,连忙起身跟着去了,却没想到还是他姐姐的事。
等听明白了事情梗概,才发觉自己疏忽了。
顾思瑛是他亲姐姐,又厉害得过火,还自比老虎,简直凶得吓人,顾明仁就自动忽略了她还是个极美的美女,很容易会被人看上这件事。
顿时又有些头疼。
沉吟了片刻之后对顾侍郎道,“需要赶紧想个法子回绝才行。”
顾侍郎看着他,“你不想你二姐嫁进渝王府”
他们家虽然家世也算不错,但顾思瑛只是个庶出,冯夫人又不待见顾思瑛,没可能给她安排出太显贵的姻缘,更遑论做渝王侧妃。
顾明仁觉得自己也该给父亲提个醒了,便摇头道,“不是我想不想,而是二姐她愿不愿。”
顾侍郎诧异,“你二姐难道会不愿意”
渝王不论是身份,还是相貌,都比顾思瑛自己死活想要硬赖,结果还没能赖上的仲公子强出许多,她怎么可能不愿意。
此事突然,顾侍郎刚才应对纪长史时还没有搞清楚状况,因此只是一味拿话敷衍,现在倒有些掂量明白了渝王是陛下的同母弟弟,深受太后宠爱,陛下也对他十分信任。二女儿若是能嫁入渝王府,对顾家来说应当是一件利大于弊的好事,连带她其余几个姐弟在日后说亲事的时候也能跟着受益。
顾明仁却道,“虽然我还没问过她,但我估计她九成是不愿的。”
他姐姐看人家就像老虎看兔子,这怎么嫁
对上父亲不解的眼神,叹口气,“父亲还是把二姐叫来亲自问问她吧。”
女儿的婚事本应冯夫人来管,但牵涉到了渝王,顾侍郎必然要自己问清楚才行,于是便叫人去找二小姐过来。
谁知那侍从出去没有片刻又匆匆忙忙跑了回来,惊道,“不好了,二小姐把小少爷给打了,好像好像打得还挺厉害,太太请老爷赶紧过去呢”
顾侍郎一听,忙带着顾明仁过去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到的时候,冯夫人院中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丰哥儿趴在软榻上,疼得嗷嗷直叫唤,身后衣服掀起,亵裤也褪下去,臀上整齐排列着数条紫色肿起的伤痕,也不知是被荆条抽的,还是树枝抽的。
冯夫人心疼得在旁边不停抹眼泪,又捂着胸口哎呦哎呦地叫,仿佛儿子得了不治之症,马上就要咽气了。
她身边的丫鬟们奔出奔进地忙碌,有取伤药的,有端热水的,有抱了三四条被子不知要干什么的,还有赶着去请大小姐过来的。
又有人忽然惊呼起来“太太被气得胸口疼犯了快,快,快去禀明樊姑姑请大夫。”
立时有两三人乱哄哄应道,“不行啊,樊姑姑这两日也病着,还是找大小姐来”
“还是先请大夫”
“让宋嬷嬷去。”
“小少爷伤得这么重可怎么办啊”
旁边有个清冷的声音喝道,“都闭嘴,乱吵什么”
正是石韵,她带着两个身材高大,长相粗犷,头上还包着头巾的古怪侍女闲闲地坐在一旁,与屋中一片抽泣呜咽,愁云惨淡的气氛格格不入。
这时见众丫头没头苍蝇一样,将小少爷被打了屁股这点小事闹得好似天要塌下来了一般,就不胜其烦,沉声呵斥道,“都闭嘴,这点小事都闹哄哄的解决不了,顾家要你们这些废物何用”
被骂废物的众丫鬟顿时浑身一僵,冯夫人身边的大丫鬟云香满脸悲愤地抬头,“二小姐,你狠心将小少爷打成这样,怎么还说风凉话”
另一个大丫鬟玉香正在给冯夫人揉胸口,也忙转过头来愤愤指责,“二小姐,你下毒手打伤小少爷,还在太太这里大呼小叫,你怎能如此凶狠”
石韵淡淡道,“都在这儿装什么样子就是给丰哥儿上个药的事儿,你们五六个人在这里哭天抹泪,外面还有一堆叫叫嚷嚷,转来转去的,一起闹了快半个时辰,就算是在戏台上做戏,唱念做打,一套戏文也唱完了。”
玉香气道,“哪里这般简单,太太心口疼都犯了”
石韵打断她,不屑道,“你太太没事,什么人像她这样脸色红润,气息均匀,哭得底气十足的,还会心口疼你赶紧放开她,要么去给丰哥儿上药,要么去管管外面的婆子丫头,乱哄哄的像什么样子。实在闲着就去找宋嬷嬷请个擅治外伤的大夫来给丰哥儿开点药,矗在这里装模作样地给谁看”
玉香顿时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另外几个正想一起指责二小姐的丫头也都一起偃旗息鼓,她们仗着是太太身边的人,所以敢指责二小姐几句,但也不能真的和她吵。
二小姐现在是真厉害,什么话都敢说,一点情面不讲,她们顿时蔫了,虽然很想在太太面前表现,但这会儿谁也不愿去当那个出头鸟,平白讨个难堪。
冯夫人也身形僵硬,自从顾明仁中了进士,她就有些惹不起这姐弟俩了,因此这会儿做足了姿态,就是想让丈夫顾侍郎等一下过来时亲眼看到顾思瑛的粗野无礼,强凶霸道。
然而听到顾思瑛打了她儿子竟然还如此嚣张,她实在是气得忍不住了,猛转过身,指着石韵,怒喝,“你”
眼角余光却扫到门口有两道眼熟的身影一前一后走了进来,连忙强行改口,“你怎么能这样啊二丫头,我知你对我不满,但也不能迁怒在你兄弟身上,你是怎么狠下心来的啊竟下这样的狠手毒打他”
说完又掩面哭泣,悲悲切切,“我可怜的丰哥儿,这是遭了多大的罪啊”
丰哥儿便配合着她的哭声继续嗷嗷叫疼。
顾侍郎一进门便听到了夫人的指责和悲啼。
再看看屋里鸡飞狗跳的情形,顿时被烦得一个头两个大,差点忍不住想甩手就走
他这位夫人的家世,出身,样样都好,甚至容貌也不差,就是不够精明,不精明也就算了,要是宽厚温柔,自己多照看着点也不要紧,偏偏她还刻薄狭隘,动辄就想耍点小心眼,简直让他这个做丈夫的都没眼看。
以前无故苛待年幼的庶子庶女时,她厉害得很;这会儿庶女真闹了事,合该她理直气壮拿出嫡母的身份教训时,她却又不敢动手,假扮起柔弱来了。
顾侍郎皱眉深吸一口气,这才踏进房中,先低斥一声,让夫人收声,又挥手让丫鬟们都散开,再上前去看看小儿子的伤势。
待看清丰哥儿臀上的一道道伤痕时不由又皱了皱眉,转头沉声问二女儿,“这是怎么回事,做什么打你弟弟”
石韵一直闲闲地坐在一旁,手中竟还端着一杯茶慢慢呷着,顾侍郎进来也没有起身,等到他沉声责问了才撩起眼皮,十分犀利地一眼看过去。
顾侍郎自大半年前把女儿送走之后,就再没见过她。
今日这是第一次见面,当那张神情霸道,目光锐利的极美脸庞映入眼帘时,顿时一惊,像被人施了定身术一样,僵在了原地。
顾思瑛离家时十六岁,今年十七,只是还没过生日,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只半年没见,就已经大变了样子。
身材更高,完美无瑕的五官又长开了些,最重要的是她眉眼中多了一股神韵,这股神韵让她的那张脸和顾侍郎心底深处的另一张脸孔几乎重合。
石韵有半年没见这身体的父亲,也毫不客气地打量了顾侍郎几眼,然后十分感叹这中年男人可真禁老。
冯夫人这般精心保养的贵妇,大半年不见,脸上也明显有了些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