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先生得了东家主母的请托正头疼呢, 转头就见弟子蠢兮兮从外头提了几串粽子进来讨好。薛蟠先把粽子交给走来掀帘子的小厮,见着师傅拱手就是长揖道:“劳烦先生了。”万先生心道你甚么时候不劳烦我来?面儿上倒不显,指了指屋角椅子过去坐下, 薛蟠便也跟着过去坐在下首道:“我母亲刚与我说过,怪不好意思哩。”万先生险些想伸手打他:“听说你早年还想在街面上跟人争买小丫头, 怎么那会子不知羞呢?”
薛蟠挠了头憨笑:“那会儿不是还没得先生教导么,求先生别提了, 臊得慌。”万先生这才不再打趣他, 抖抖袖子问:“虽说婚事理应由长辈与你拿主意, 可毕竟讨了媳妇儿是要善待的,两个人且要过一辈子, 你自己可有甚想法?”薛蟠“嘿嘿嘿”了几声道:“就……找个性子好, 能和我妈和我妹子处得来的。我见天儿在外面跑,还是她们在家里一起处得多, 万一处不来岂不是大大不妙。再有了,嘿嘿嘿,要是能漂亮些会理家就更好, 哪怕厉害点子呢。”说着说着声音就飘了, 也不知想了些甚么去。
万先生没好气儿的撇了他一眼道:“娶妻娶贤, 哪有你这么多要求的,也不先看看自己材料儿。去去去去去,下去给我把《五蠹》背默下来,且看看你最近字练得怎么样了。”薛蟠憨笑着下去书房叫小厮看着默写去了,这边万先生准备上拜帖衣服, 单等林如海休沐之时递了帖子上门拜访。
那林府,好歹也是二品大员的宅子,等闲人谁敢上去攀扯?万先生敲了门,门子开了条缝一问清楚,忙将角门开了把人往里迎,边走边道:“是万先生吧?我们老爷自接了帖子就盼见一见您哩,这边请。”万先生跟他往里走,满目只见茂林修竹,苍翠欲滴,这林府里连温度都比外些低,泠泠有凉风拂过,端底别有一丝潇洒风流之意。过了影壁行至中庭,又有林如海贴身的长随过来领了万先生继续往里走,门子自会去继续守着。
万先生一边走一边微微往四周打量一番,不由感叹林家不愧是江南豪族,只看这园子里花木布置便可窥得主人家意趣所在。进了东跨院,里头来回忙碌的尽是穿布衣的小厮,还有些家丁垂手侍立,估摸着便是外书房了。万先生轻咳一声整了整衣服,只见书房门打开一个穿了道袍的清癯高挑中年男子从头里走出来,身形瘦肖面色微白,极清俊的长相却又带了五分威严,想必这便是现礼部尚书林如海林大人了。万先生不敢怠慢,忙上前两步拱手作揖礼道:“学生万嘉,见过尚书大人。”林如海几步赶上来亲手扶了万先生起身道:“我与先生神交久矣,今日只论家礼即可,快请快请。”
万先生执意把这个礼全了才肯起身走在后头跟了林如海入书房,分宾主坐下自有干净利索的小厮奉了茶上来。万先生也不讲那些客套,端茶抿了口便道:“此次冒昧来访,实属无奈。林大人知道我那学生,除了性子憨实念恩外浑身上下就没没毛病的地方,又是个早年失怙无人教导怪可怜见儿的。他母亲不方便上门拜访您,只得让我居中调停,想着求您在读书人家里帮他家寻一淑女聘娶。薛太太说了,不求嫁妆,聘礼给足,只要姑娘人品好相貌看得过去便可,其他再无要求。”
林如海是知道薛家的,真正当家拿主意的乃是大姑娘薛氏宝钗,将来少不得要嫁出门去,可不是得先娶进一位持家好手才行?再者薛蟠这个脾性就是欠管教,年岁略长会理家的姑娘于他再适合不过,且同年家里正好有这么一位,先前本来想说又怕叫人嫌自己多事,此番万先生上门一说合立刻点头道:“所谓成家立业,男子可不是得先成了家方能立住业呢?免不了替那薛蟠谋划谋划,好歹亦有半师之谊。”他心里实则寻思着先去同年处问问,若人家姑娘不挑剔才好往下面说,免得好似合伙逼婚似的。
万先生得了准话,立刻拱手道谢,也不多做攀谈站起来便欲告辞而去。林如海忙拦住他道:“可不能走,先生能把朽木雕琢成栋梁,本身必是位大材。同进士虽说有点伤了面子,然先生真的不想于仕途更进一步了否?”万先生连连摇手道:“我这臭脾气,再是忍不得的,坐馆里教导几个顽童尚可,官场上且行不通,况老娘年龄大了,能多顾她几年也极好。”这话说得实在,林如海便就熄了举荐之心,拉了万先生去前厅用过午饭方才放他去了。
林如海命管家送了万先生出去,转回头又回书房写了封信交予家下人,少不得实打实替薛蟠费心一回。他那边刚放下笔,这头送人出去的管家匆匆折返回来小声在耳边说了甚么,林如海噌的一下站起身来连声问道:“你所言可句句为实?”林管家垂了手一弯腰:“确实。人正在外头候着呢。”林如海忙道:“赶快好生将人请进来,避着点耳目,再去姑娘那里说我晚饭亦不能陪她用了。”
林管家鞠了一躬退下,交代下面婆子去黛玉处传话不提,自己且跑去角门开了条缝,眼看外头左右无人忙将门板打开,迎了个穿着不打眼儿青布长衫的青年进来。两人避了下人沿僻静路去到林如海之书房,那青年见礼部尚书正站着呢,连忙先拱手揖了一礼道:“林大人,下官北镇抚司四品佥事沈玉,指挥使命在下送一物与您。”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拇指大小的红木匣子放于桌上,林如海伸手拿了推开一看,脸色一凛道:“不知沈大人拿此物出来作甚!”
沈玉站得笔直回他:“看来林大人识得此物。好叫林大人知道,这东西乃是从甄家顺出来的,不知大人作何感想。”林如海从桌子后头走出来,上下打量一番眼前青年且道:“都说锦衣卫上门必无好事,沈大人先说说来意?”说罢他走到书房靠背窗户下一处椅子上,此处门户大敞,院子里便是有只野猫过也能看得清清楚楚。沈玉随他一起移步过去,往下首一坐道:“林大人是聪明人,下官冒昧了,请问您那位先夫人……是怎么去的?”
林如海顿了顿,身侧拳头攥得死紧道:“无非病故罢了,问此事作何。”沈玉叹了口气:“林大人,咱们都是为皇上办事的,彼此无需如此防备,或不是我也没必要一开始就拿方才的东西出来不是?”林如海这才缓了口气道:“沈大人真乃少年英才,我们这些老家伙可不像您这般锋锐难当。您只说来意罢。”
外头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微风拂过竹叶之音,沈玉伸手在那小匣子上敲了敲道:“皇上责令锦衣卫暗查当年义忠亲王老千岁之事,您必是知道的。”说着停了停,见林如海点头方才继续:“下官查这件事的时候偶然发现江南并黄淮之地河工贪墨一案,此事您也应知晓。河工一事,经手之人上下不知凡几,甄家于此间穿针引线,贪墨的银钱大概在谁手上,恐怕您亦有所猜测。只有一惑,这甄家是如何堵住了百官的耳朵和眼睛,不知林大人有何可曾教我否?”
林如海不觉眼圈儿一红道:“此事说难不难,说易不易,只需拿住人的把柄便是。若是无把柄且又不吃威胁的直接除了即可。”若非如此已经满了三周岁的儿子怎地突然就没了,妻子又如何缠绵病榻直至撒手人寰呢。要不是女儿一封信来得及时,说不得他已恨得以卵击石落个扬州捐馆的下场。沈玉起身长揖到地:“此乃我等锦衣卫失职所致,还望林大人节哀。”林如海抬手摇了摇跟老了十岁似的:“不干锦衣卫,甄家上下数代经营,我身处江南亦摸不着其中要领,你等拱卫京师又如何能参透玄妙?”
沈玉这才重又坐下道:“下官此番从南边回来,带了瑞州府知府孙仕佳入京,此人林大人可曾晓得?”林如海点头道:“晓得,此人乃戊戌年进士登科,先补了江西南道下头一个县的知县,其后累年晋至瑞州知府。面目寻常,身材五短,为人胆小,最善奉迎。若想从他嘴里套出实话,只需狠狠吓上一吓便可。”沈玉拱了拱手谢他:“此人正如大人所说一般无二,已有弟兄们取了供词,只不知管中窥豹或可得其一斑否。另有,此番南去,自洞庭下至松江府,沿途尽皆发水,上游或还好,越往下越不堪,直至江西南道下辖数地尽已溃堤,泽国一片民不聊生,是以民怨沸腾有流民作乱之事。此案非同小可,皇上已尽知其事,恐于大朝会一发揭出来。然甄家盘踞江南数代经营,实在百足之虫,有打蛇不死反受其害之理,故此上门求教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