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九月二十四这一天, 薛家仍是早早与各亲戚家女眷们送了帖子请了来看聘礼。进到九月里, 天气逐渐凉爽下来,京中各家喜宴寿宴并其他各种筵席不断, 不少人家两口子分开吃席且恨吃不过来,是以稍远一些的亲戚朋友大多只是礼到,能坐下用吃食的还是最亲近的几家。
送聘礼时候要官媒人领路,欲娶亲的那位则需喊上族中亲近的兄弟,若是独苗就只得请好友同僚之类来帮衬一番,以示家中人丁兴旺日子红火, 姑娘去了不会过苦日子。譬如沈家沈玉这样的, 族里都在京畿,姑表、姨表里也没有年龄仿佛的兄弟,唯独手下壮小伙不少, 请示过马指挥使后便央了几位同僚与他一起押着嫁妆往薛家去。
干了这个行当且不好讨老婆,有不少人都是年龄大了才勉强聘个亲戚、熟人家的姑娘,或不干脆就打光棍过一辈子。这些年轻人一听说他们队里竟有个家伙讨得一位如花似玉的名门千金,少不得咬牙切齿摩拳擦掌赶着要去“帮忙”。这几个背着沈玉商量一番, 到得九月二十四纷纷穿了公服往沈家去, 不知道的人还当这户人家怎地招惹了这群煞神上门。沈玉见这一片红彤彤的又好气又好笑,人家明摆着来给你帮忙,哪里还埋怨人穿甚么来的。若是当初上皇将飞鱼服发得每人一件,说不得今儿非得都穿了来。没奈何,只得吩咐雇来挑夫这便出门。挑夫一开始叫吓得直抖,到此时才明白原来主家还是和这些后生在一处当差, 精气神儿都与前头不一样,抬起聘礼便走。
官媒人笑嘻嘻倒也不怕,只两只眼睛闪着精光上下打量了一番这群锦衣卫,直看得有几个寒毛倒竖了才笑道:“咱们这便走着,定好午时前到地方。”众人纷纷躲她,官媒人只笑了笑,就走在最前头领路,沈玉骑了马跟在其后,然后是抬聘礼的挑夫,队伍最边上又是几位骑着高头大马,身穿红衣公服的年轻人。这一群锦衣卫出来的小伙子站出去,黑压压一片个头都比旁人高出半拉脑袋,更别提还骑在马上,押着嫁妆跟押着抄家抄出来的财物似的,吓得周围观礼的百姓避之唯恐不及。沈玉混当身后没跟着这群现世宝,硬挺着带了媒人提着两只大鹅往前走。
街上行人见了这副阵势纷纷朝两旁躲,沈玉一行人一路畅通无阻就到了薛家大门口。此时刚交巳时一刻,大管家守在外头见了忙叫小厮点了鞭炮扔出去,又有下人进去报信儿。此时薛家大门敞开,挑夫们将东西放进影壁后头交予薛家下人便回去沈家领工钱,复又有薛家的下人上来将聘礼抬入正院一一摆开令亲戚们观看。往日里大家都道是娶妻要晒嫁妆,好叫自家人都知道新娶的媳妇带了财来家底不薄,殊不知你下聘礼的时候早叫人挑拣过一遍了。倒不是说要用多好东西,横竖看得不过是个诚意。如今朝廷上下尚俭之风愈发浓烈,沈家聘礼便是中规中矩按照沈玉如今官阶用的玄纁、束帛、函书,外加白玉佩两对,活鹅两只,再有喜饼茶酒糕点之类。
薛太太今日坐了上首主位,薛蟠在其左手下处亦坐了主家位置,亲戚里又实是寻不来其他拿得出手的男丁只得临时央了林如海林大人在其右手下处坐了为答赞宾客。堂中薛蝌守在东边接了聘礼摆放好,西面南面均为观礼的亲戚们一一看过。此时官媒人将沈家函书奉与薛蟠,薛蝌在下首东处便唱道:“今有沈氏子,玉。以伉俪之重,加惠薛氏女,率循典礼。有不腆之币,敢请纳征。”上面林如海见薛家阖家无甚不虞之色,亦唱而答曰:“薛氏女贶沈氏子以重礼,薛氏敢不拜受。”薛蟠这才将薛家写就的同样合婚函书与沈家的换过,再递与官媒人,这纳征之礼的仪式便仅只这些。待客人尽数入席,丫鬟们请了宝钗出来,其后莺儿白鹭各捧漆红大盘一个,上面摆得是女子作为回礼要叫男方带回去的针黹。官媒人亦笑着一一赞过收了去,自有苏嬷嬷陪着她在席上用了酒肉。那些来帮沈玉送嫁妆的小伙子也安排了专门院子自在吃用,并不与这些勋贵亲戚们呆在一处。
官媒人在沈家已是用了饭的,此时不过应景而已,润润筷子便提醒沈玉告辞。待得男方一走,只剩薛家亲戚在坐,一时宾主尽欢,到下晌时才逐渐告辞散去。今日黛玉湘云等行动自由些的姑娘俱来与宝钗凑热闹,临走时黛玉反复交代宝钗十月里定要家去见见她那新得的宝贝弟弟。宝钗少不得一一应下,一闪神突见湘云神色有异,没来得及问,史家女眷便已蹬车而去,只得错过去了。
这纳征大定一过,按旧例宝钗便已算是沈家人,在娘家住一日少一日,只等着请期时候诸亲戚们添一回妆便万事齐备只等好日子出闺成大礼。她心下暗道,上辈子在大观园里哪有这么一样一样认真严谨的办下来?宝玉痴痴傻傻,说不得甚么时候再疯一回,姨妈王夫人则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不与儿子娶林家姑娘,索性寻了凤姐定下那荒唐至极的“掉包计”。自己年纪也大了,母亲又没主意,这么些年一心就想把自己嫁进贾家,结果就是两下里甚都没准备就这么凑合着把嫁妆抬过去,又叫下人吹打一番便算是成了。彼日为了骗过宝玉,凤姐还专门硬喊了雪雁过来站在轿子旁假充陪嫁丫鬟,现在想来真真是啼笑皆非、古今中外难得荒唐糊涂的一件事。这世上但凡做人做事,第一步便踏错了,后头想再拐回正道上且难得很,也怪不得众人皆看重这起步的好坏。过去曾经办错过,如今神明庇佑重来一回,再不可自轻自贱心怀侥幸。
九月二十四一过,薛家大事已定,越发气定神闲起来。宝钗终是把家下和外面铺子里事情尽数交在絮萦手里一句再不过问,就连薛太太已说陪与她的铺子也一概不管,消消停停就窝在内院整日逗鹦哥做针黹。嫁衣也不用她自己动手,只应景绣一方盖头,其他都有莺儿领了几个铺子里挑出来的针线娘子代劳。薛太太开了大库,商队伙计带回来的天南海北的好料子不计成本好上挑好与女儿做嫁妆。她想着既然数量不好太过,便只能在质量上好歹弥补一番,必要色色都是把尖儿的方才称愿。因着还未请期,不知什么节气迎亲,索性四时的大红料子各都备了两匹,只等两家商量好婚期便着手动工。
这一忙起来日子过得就快,转眼间便到林家宴客之日。因着乃是林如海从自家远支过继了一个嗣子,上下僚属并亲戚都好奇要来看看这孩子成色。原本众人想着林家或不是会迎一位出身略低再年轻点儿的继夫人好延续香火,哪想到林如海直接来了个釜底抽薪,过继嗣子之后人家儿女俱全,谁也不好再把家里压仓底的老姑娘说与他了。
无数做梦等着捡漏发绝户财的人大失所望,越是失望便越对这不知何处冒出来的小孩子好奇,忍不住都要去瞧一瞧他。这日薛太太未去,只叫薛蟠薛蝌兄弟俩护着絮萦并宝钗宝琴过去观礼顺便与林家撑腰搭台子。薛蟠领了母亲命,早早就预备起来赶在头里带着弟弟妹妹并媳妇儿去了师傅府上,一进门薛家兄弟就叫林如海给提溜到前院去做事,絮萦和两个妹子跟了婆子往后院去。
后院里此时也没有其他亲戚,只黛玉带了个五、六岁的男童蹲在一处逗那只狸花,婆子丫鬟都被远远赶在另一头不叫近前。只见那猫儿圆润了一大圈,身形却还矫健,追着鸡毛扎的花儿上扑下蹿不亦乐乎,黛玉连着那孩子脸上都笑得红扑扑的。通报的丫鬟喊了一声儿,黛玉抬头一看见是薛家女眷来了,忙将手里逗猫的花儿塞进猫儿怀里,起身与旁边那男童整了整衣裳过来见礼。
絮萦自家也是个独女,因此尤其喜欢这么大点儿弟弟般的男童。见这孩子粉雕玉琢便欢喜着掏出个极精致绣了鱼龙变换图的大红荷包塞给他:“好孩子,拿着玩儿吧,日后叫你姐姐带了你多去我家串串门儿!”那孩子十分乖觉,先道了谢,然后扭头去看黛玉意思,见黛玉并无阻拦之色方才痛快接下,又抱着奶白奶白小拳头与客人作揖。黛玉笑着对三人道:“这孩子是我父亲从老家好容易寻到的,家里只余个奶奶,前年也去了,平日尽在他舅妈那边混口饭。认了来我家里既能吃饱穿暖,又不叫他母亲娘家兄弟为难。我们已与那边说过,他自己父母祭日自然不会拦着,舅家想来看孩子递了帖子便可上门。尽是便当的。”宝琴蹲下身拿出个红布球与他,越看越觉着这孩子可爱,忍不住伸手轻轻捏了下脸颊问他:“你今年多大了?”那孩子板着一张小脸,规规矩矩握着拳头抬头答道:“回姐姐,今年七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