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用过饭, 沈玉看着小厮扶了老爷子回去休息, 这才又和宝钗一块回院子里,走着走着忽就站住脚转身问她道:“想出去玩儿不?总圈在院子里也没甚意思。”宝钗看了他一眼, 心下道这才成亲第二天,要是真跑出去,万一叫人认出来只怕今后十年都得被京里人拿来做笑话儿讲。立时哭笑不得摇了摇头道:“要是觉着闷得慌二爷你自己出去耍就是,我在家里待惯了的。”沈玉就挠了下头发道:“我想着销假后说不准甚么时候还能跟现在似的清闲,索性趁眼下有空多带你出去逛逛。若是将来七老八十致仕了再想出去玩,走也走不动, 甚也吃用不得, 也没意思。”
宝钗抿嘴笑了比划一下:“家下事儿还多着呢,只懒得做而已,哪有那么清闲?我其实也没那么爱出去逛, 安安稳稳待着就成。”沈玉想了想,果然也觉得家下事多如乱麻,一时也不说出去了,伸手拉了宝钗袖子就往院子里走, 边走边道:“既如此, 你下午先见见家下人,我在旁边看着给你撑腰。”
回了院子,宝钗自去换过家常衣裳,挽了袖子取出算盘放好。早间沈老爷子把家下营生的文契账本一并尽数把与她,不说如何经营,总得先把底子弄清楚。她先看了看, 沈家如今除了祭田还有个百十来亩的庄子放在京畿雇了人耕种,一处只做墨锭生意的老店,一处散茶铺子,还有一处竟是书店。打眼看过去收入不好不坏,原本家里只两个主子,下人又少,倒是足足够用的。想想沈玉自己就在锦衣卫里做事,家里用的人想必俱顺手查过数遍,监守自盗之事应该极少,估摸着就是掌柜的经营手段不高,东家也不大上心的缘故。
这些都是小毛病,只要人没问题,适当调一调便有起色。宝钗合着账本算了下账目,手指拈了算盘珠子打得噼里啪啦,一动不动坐到下晌未时三刻才起身抻抻胳膊。账目果然没问题,宝钗把账本子合了放在一处叫白鹭收起,又喊了老管家把下人都聚齐见一见。
沈家宅子拢共也就三进,从前主子就两个,哪用得了那么些下人。就薛家自己家下人多些也是分在京城与金陵老宅两处,单看京中宅子也就将将够用没有闲着的。毕竟平常过日子的人家谁也不会与那些勋贵人家似的打肿脸充胖子,用不用都养那么些下人,是以满打满算加上宝钗自己带来的陪嫁,也就站了半个院子。这里头绝大多数是小厮,媳妇子都在厨房和针线上,因着沈老爷子和沈玉都嫌麻烦不爱用丫鬟,内院里竟只有宝钗昨日带来的几个小丫头。
宝钗也不为难下人,仔细看过一遍认个脸熟便叫白鹭发了赏钱,再让他们自行散去。待此间事了,沈玉才坐过来问:“我见旁人新官上任都得三把火,你方才却一句话没说,可是觉着他们有甚不妥当?”宝钗笑着又将自家铺子的账本打开边核边道:“并没有甚么不妥,哪有那么些话好说的。人家好好当着差事,又没犯错儿,无非就是两下里认识一番好知道家里都有谁。一上来就挑人毛病,换谁不烦这样儿的人呐?虽说有时候是得先把威严立起来才好做事,可这边下人原就有规有矩的,何苦非要平地起个波澜呢。”
沈玉见她自己有章程,便也不再提这些,既然说了家下事都听妻子的,势必就要做到。他索性去架子上摸了本闲书,靠在罗汉榻的方几就着茶水一页一页翻了看,耳边噼里啪啦响着算盘珠子清脆的声音,看着看着眼皮子越来越沉,不知道甚么时候就睡了过去。宝钗这边正算着账目,忽听不远处书本“啪嗒”一声落在地上,抬头一看,只见沈玉沈同知歪在不远处的矮榻上乱没样子的就睡着了,许是因着姿势不好还有些小呼噜。
再想不到这人在家里竟是这幅模样,跟个大孩子似的!
她起身取了薄被过来轻轻盖在沈玉身上,青年团了团像只猫儿般整个缩进被子里去。昨儿喝那么多直闹到后半夜,今日也是天一亮就起来了,到下晌申时前后可不是得困的睁不开眼。宝钗给沈玉盖上被子,想着算盘珠子响动怪大便不再继续核账。一时无事可做,她又不困,干脆取了针线坐在罗汉榻旁的矮凳上,就着日光起了底子打算慢慢细细绣一副“飞鸣食宿”出来。莫看这些针黹不打眼,真有亲近人家须得互相赠些小礼物时就极拿得出手了。或者再配上个好料子的木框制成插屏、座屏一类,便是大礼也当得。
沈玉这一觉睡得香甜,睁开眼一开天都快黑了,罗汉榻旁边摆了张凳子,上面放了个极精致的小簸箩,里头尽是女子针黹用的针头线脑,再旁边是个绣花撑子,白绫底子上隐隐约约能看见碳条画的花样子,似乎是四只大雁在草甸子里吃食戏水。他大约看了一眼,起身自己整整衣服洗漱,又将被子叠好放回柜子里。正好宝钗领了两个丫鬟从外头进来,见他已是醒了就道:“祖父那边已经让送了晚膳,传话说不必过去。”说话间两个丫鬟将食盒里饭菜一一摆放出来,无非一些简单菜蔬和熬得又浓又糯的杂粮粥。
有人帮忙操心一日三餐还真好。沈玉是个很省事儿的人,也不用旁人服侍,端了碗舀粥先放在宝钗面前,莺儿白鹭见此,立刻福了福带上食盒退出去。沈玉接着又给自己舀一碗坐回去用筷子划啦一下仔细看:“红豆,粳米,蜀黍粒?我记着厨房里还有些荞麦、高粱、小米之类,你要是喜欢就叫庄子上多送些来。”说完低头喝了一口眼睛就亮了:“味儿还挺好的,有点子甜。”宝钗笑道:“这都是细细去了谷壳的上好粮食,如何还能味道不好。我们原来在金陵老家时有个名医便说过晚上用些这样的杂粮粥养人,既然祖父有些老人症候,不如家里上下都稍稍克制些,不然人这不能用那不能用,你还偏在一旁吃得又香又甜,不是故意难为么!”两人就相对坐着安生用饭,用好了自有丫鬟们将东西收拾起来递出去清洗。
闲来无事沈玉又想起昨日迎亲薛蝌问的两道数术,正好没话找话便拿出来问宝钗如何求解。宝钗早听过这段笑话儿,伸手捂嘴笑道:“你叫二哥哄了,这些题目都有个巧办法,若想不出来自然极难,想出来了也就那样。”说着取了算盘算与他看,果然极简单却又极精妙。沈玉站在她背后弯腰去看算盘上的算法,忽的嗅到一股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竟又不知系何种香气,似是从挽了螺髻乌云般鬓发中散出来的,衬着一段颈子欺霜赛雪看得人惊心动魄。他也不做声,径自走去一旁拿了茶碗倒了碗凉水一气儿灌下去,咳了一声才又走回来问:“你用了熏香?”
宝钗不明所以转头看他答道:“没有啊,我家常最不耐烦用这个,好好的屋子并衣裳都弄得烟熏火燎的,还不如摆些当即新鲜果子借一点子香气来的清爽。”心下想着难不成是早年用过的冷香丸还有味道,自打醒过来发现重来一次后再没有哪年犯过咳喘,这些药丸子也就没排上过用场,一时间自己都不知道扔在哪处角落,如今叫沈玉一提方才忆起这回事儿。
她话说了一半就没后文了,沈玉站在后面抓耳挠腮的着急。这媳妇儿都娶进家里了,总是想要亲近几分的,可薛大姑娘看着温柔敦厚,好似再容易接近不过的一个人,却又总是与旁人若即若离。就跟她身上这股冷香味似的,明明是甜的,却又如初春融雪般冰冷。对着这样一位姑娘,便是心中千种情思万般绮念也叫人不得不下意识绷紧了,端着正人君子的架势不敢造次。可要说算了吧,偏偏她又生得国色天香让人移不开眼睛,一颦一笑看似冷淡却无端带出一抹浓艳之色扣人心弦。
沈玉自认不是那等没定力之人,可单只站在她身边看着那只小手在乌黑的算盘子上左右翻飞,就足以令他心猿意马。又过了会子,外头天色已经尽黑,莺儿敲门提醒宝钗准备歇了,倒是沈玉听见动静低头转身就往外走,看得丫鬟们一愣一愣的。要说昨日是因着喝高了不曾圆房,今儿这又是怎么回事儿呢?宝钗也没说甚么,由着她们服侍着洗漱沐浴又换了寝衣软鞋打算休息,见莺儿皱了眉欲言又止便笑道:“你这又是操得哪门子闲心,清清静静歇几天不好么,估计今儿晚上也不用你们守夜,回去睡吧。”莺儿叫她这么一说也不好意思起来,和白鹭一齐福了福便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