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太太听得只是虚惊一场, 总算拿手抚着胸口与儿子媳妇感叹:“世人皆说商人不义,这南边价贱如泥的东西运到北边转手便就天价买出去, 平白的了那些许家财。全不想若无商人挣命般南来北往,哪里能叫他们用上这么些老远地方才有的好东西?这次乃是祖宗庇佑队里有位好汉在, 若是普通商队, 少不得就此便人财尽失, 多少钱也买不回来这条命。”说完少不得命管家去常做法事烧香的各个寺院再捐些清油点灯, 又巴巴儿的带了媳妇女儿们去祠堂上香上供, 以谢这些神佛祖宗们庇护后代。
娘儿们去折腾这些,薛蟠就拦了那伙计问他:“如今二爷甚时候能回?”伙计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册子交予他应道:“回大爷, 二爷押了车队,带着货呢快不了,约莫着再有五天之数必能回来。”薛蟠又问:“那起子劫你们的匪徒是何处人?”伙计拱拱手打了个千儿回他:“禀大爷, 好叫大爷知道,这群绿林里头甚么人都有。听口音有关内也有关外,不过还是关外的多,大体全是平安州北部的人,那边说话与靠南边的不同。”薛蟠嗯了一声,这才想起问那见义勇为的义士:“这个柳爷是怎么回事儿?”说到这个伙计话便多起来:“这位柳爷名讳柳湘莲,说是您外头认得的朋友,那个锦衣卫里头柳佥事家的姑表兄弟。先前还来咱家吃过您喜酒的,您忘了?”
这个薛蟠倒没忘,他双手一拍道:“记得记得,是那个瘦高的哥儿吧?似乎眉眼极俊俏。听说他早先还喜欢在风月班子里装扮了上台串几出儿戏, 再想不到竟是个有手段的狠人。”说着又问:“我记着他仿佛是随着柳佥事做正事了,怎么又跟咱们家商队往平安州派呢?”伙计就笑起来,笑得挤眉弄眼道:“柳爷嫌他表兄废话多,又是个呆不住的性子,京中色色能玩儿的都叫他玩儿了个遍,着实觉得无趣。恰好那天在街上遇着二爷押车往城门走,听说咱们往关外去,连衣物盘缠都没备打马跟着就一块出去了。半途二爷说要他写信给家人捎回来,这柳爷还嫌麻烦懒得写哩。”一番话把个风月子弟形容得活灵活现。薛蟠想了想,交代婆子去母亲那里回一声儿,自己换了衣服便往外走。
今日虽不是休沐日,但近来京中安逸,想必除了礼部户部其他衙门里也都清闲得很。薛蟠骑了匹大走骡,也没往沈玉应卯的衙门去,倒是兜兜转转先去礼部寻了师父林如海把伙计递上来的条子先行奉上,又瞅空往自家铺子里拎了一坛子果子酒慢悠悠去了城西沈府。沈老爷子喜欢实心眼孩子,见了薛蟠高兴得紧,忙招呼他:“快坐,今儿家里烧了几只鸽子,这就叫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薛蟠再不会与人客气,自己拉了矮凳坐下,把脚丫子一撇长出一口气儿道:“这也太热了点,家下连纱都快穿不住了,您这里可还好?”
沈老爷子一心等着吃鸽子,只哼了两声应他:“心静自然凉,早晚还成,就日头出来后正午时分难了点。”说着薛蟠自己把袖子挽好,帮着弄桌子的老苍头一块儿动手摆盘子。他在家里也不做这个,现学现卖好歹算是搭了把手。沈家下人见薛家大爷上门拜访,少不得要去往衙门里寻沈玉,这边薛蟠才转头交代了一句:“别忘了一块儿喊柳兄弟过来,他表亲那儿叫我顺手捎个消息与他。”
小厮应声,又打了个千儿才退下去办事儿,约莫有半个时辰,沈玉果然带了柳子安回来。这时候沈老爷子已经吃了两只鸽子下去,生怕叫孙子见了唠叨,留下那坛喝了一半儿的果子酒麻溜往屋里回转。沈玉一看爷爷跑得飞快便知他定是又乱吃了东西,往桌子上一看就看见有个酒坛子。薛蟠站起来怂兮兮一笑解释道:“这酒度数低,也就有点子酒味儿罢了。酿的时候一粒粮食没放,都是些新鲜甜果子加了些药材酿的,专门问过大夫才敢带来与老爷子尝尝。”
沈玉知道他不至有甚坏心,留了柳子安在这里做陪自己先回去换了家常凉快衣服。御赐的飞鱼服好看倒是好看,就这个季节里穿着实在太热,一天下来衣服外头都能结一层白色盐霜,可得马上换下来让人拿清水摆干净。等他收拾完自己回来,柳子安也火急火燎去客院换了衣服,再转回来人齐了薛蟠才把一张一模一样伙计递上来的条子给了沈玉,转头对柳子安道:“回来报平安的伙计说是再有五天商队便能进京,这次多谢你表弟仗义出手,不然家下难免折损几个好不容易养出来的伙计。”
沈玉看了条子上的内容,皱皱眉问薛蟠:“这东西你还给过谁看?”薛蟠憨憨一笑答道:“伙计直接交到我手上,连我妈并我妹子都不知道。不过来之前去礼部给我林姑父看过,其他人就没了。”沈玉点点头,伸手把小厮送上来的浅盏一一摆开,又拎起酒坛满上才对薛蟠道:“林大人无妨,内阁诸位哪个没有些许消息渠道,你两家总归有些许姻亲关系,又是师徒,索性坐实了也不要紧,只别在外头太现眼。”薛蟠“嘿嘿”笑了两声认下这番话:“可不是,若叫我林姑父事后才知道我有甚瞒着噎着的,指不定秋后算账把我收拾成甚么样。”
柳子安坐在一旁听得柳湘莲数日后能平安归来便不再端着正型,此时手执浅盏就着边儿喝了口,立刻点头陶醉不已。这坛子酒乃是筛过煮过后放凉又拿冰水隔着坛子湃过,一口下去沁人心脾,还带着花果香甜味儿,实属消夏极品。当下他也顾不得嘲笑这酒软绵绵没有一点劲儿好似娘儿们用的,匆忙又喝了一口,舒服得飘飘欲仙。沈玉和薛蟠说完话转回头一看,这货正悄悄拎着坛子睁个眼闭个眼往里头看,显然已经喝了不少又做贼心虚怕被发现。
“哎我说,我兄弟拎了坛酒来看我家老爷子,你这是几个意思啊你?”沈玉早闻着香味儿了,只是正事儿没说完不好下手,错眼不见就叫人连坛子一并端走,哪里肯愿意。柳子安晃晃坛子听得里面还有些响动,放心把坛子放下道:“只要我那表弟平安回来,多少话再问不得?薛兄弟家的商队有甚不可信的。再说了,这平安州里头水深得很,当今肯定不会随便碰那边,至少只要上皇还在就不会。总归不会是北边蛮族要南下,若是摊上这档子事儿,我急又有甚么用。”
沈玉当头敲了他一计:“乌鸦嘴!再没个遮拦,看你将来就在这上头吃回大亏长教训。”总在家里挨训,这回安稳坐在一旁看笑话儿的薛蟠“嘿嘿嘿嘿”了几声,这才伸手劝道:“无妨无妨,这酒还是铺子做里的,抵不上我妹子自己拿庄子进的果子酿的那些,回头等柳二爷回来再把那个刨一坛出来杀杀馋。”混闹惯了的两人听他一劝便不再争抢,到底乖乖坐着一人一盏慢慢就着烧鸽子吃酒。
待半坛子酒喝完,厨下又送了拌好的凉面上来,辣子碟和醋碟放在一旁自己添,看上去精致干净,令人颇有胃口。招待着薛蟠简单用了一餐,沈玉才起身送他往外走,走到外面左右看看巷子里并自家门后都没甚么人看过来,便伸手从衣服里掏出个细长盒子与舅子:“这个烦劳捎给薛大姑娘,不是甚么贵重东西,乃是我拿上个月禄银换的家常首饰,许是比不得姑娘平日用的那些,但是看在诚心的份儿上万万莫要嫌弃。”薛蟠这才有了点做人大舅子的底气,也不怂了也不傻了,伸手接过匣子上下看了几眼沈玉,笑了两声与他拱拱手告辞离去,倒把沈玉看得鸡皮疙瘩出了一胳膊。
“也不知道这薛蟠究竟是真傻假傻。”他嘴里叨叨了几句,转身回家关上大门。
里头柳子安正拿着条子认真看,见沈玉进来才对他感叹道:“今日方知薛家厉害之处,这些个伙计都能和咱们那些撒出去的探子比肩了,终究打着做生意走商的由头总比脸生的外乡人可信,能弄到手的消息也多几分可靠。”沈玉也一脑袋茫然:“我原也没想到薛家内里竟是上面的另一双眼睛,怪道他们家有个‘紫薇舍人’的名号,遇着要命消息可不是得直接密函呈递君前?”原来这条子上清楚明白写着平安州内里几大势力之间近来此消彼长的变动,又说一股关外盗匪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入进来,竟不知道要做些甚么。
沈玉感兴趣的是条子里描述那些绿林中颇有几个身形矮小极似侏儒的,又惯使匕首长刀,与正月十五宫宴行刺的几个蛮子颇为类似,难不成这忠顺王还真有本事与北边暗通了款曲?或许那戏班子还真是他有意为之。只现在上皇还在,又一意要保下忠顺王,下边儿做事的想查他心里也得掂量两分。思来想去,还是把这条子重又誊抄一遍第二天一早递到马指挥使案头,马指挥使接过条子看了一遍,按旧例将东西烧了,点头与沈玉道:“这是你未来媳妇儿家递上来的?”